我对阿尔巴尼亚社会主义的看法——阿尔巴尼亚前总统贝里沙访谈录
来源:admin 浏览量: 发布时间:2017-05-28 17:14:48
我对阿尔巴尼亚社会主义的看法——阿尔巴尼亚前总统贝里沙访谈录
●[阿尔巴尼亚]萨利·拉姆·贝里沙 ▲孔寒冰
编者按2016年10月下旬,笔者在中国驻阿尔巴尼亚大使馆白云斌参赞、阿尔巴尼亚前驻华大使塔希尔·埃莱兹(Tahir Elezi)先生的陪同下,就阿尔巴尼亚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发展,特别是阿尔巴尼亚社会主义制度的发展和演变,在地拉那专访了阿尔巴尼亚前总统萨利·拉姆·贝里沙(Sali Ram Berisha)。贝里沙生于1944年,地拉那大学医学博士,1991年出任阿尔巴尼亚民主党主席,曾在1992年和1997年两次当选国家总统,2005年出任政府总理。贝里沙曾于2008年出席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并于2009年对中国进行了正式访问。
▲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中接受专访。我来自中国的北京大学,在国际关系学院从事中东欧问题教学与研究工作,对阿尔巴尼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社会发展特别感兴趣。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您怎么评价阿尔巴尼亚在1990年之前40多年的社会主义发展?
●我认为,阿尔巴尼亚是以悲剧的方式结束了它的社会主义时期。为什么?我要跟您讲讲这里的缘由。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阿尔巴尼亚社会发生剧变时,有100多万阿尔巴尼亚人离开了自己的家乡。阿尔巴尼亚社会主义的终结不是偶然的,是恩维尔·霍查(Enver Hoxha)及其领导的阿尔巴尼亚劳动党一系列错误政策导致的。70年代中期霍查恶化了同中国的关系之后,阿尔巴尼亚社会发展完全陷于一种封闭的状态,实际上完全是霍查个人的统治。整个国家不可想象地陷入了大面积的饥饿状态,失业率明显上升,所有人都处在一种非常悲惨的境遇当中。按照当时国际机构的评价,阿尔巴尼亚的经济发展水平跟乌干达和安哥拉处于一个水准上,在全世界排名倒数第三。阿尔巴尼亚陷入这样一种境地发生在中国停止援助之后,因为中国对阿尔巴尼亚的援助规模是巨大的。所以,霍查采取恶化阿尔巴尼亚和中国关系的这种政策是不可思议的,后果也是十分严重的,也只有他的政权才会这么做。 在那个时代,霍查重点考虑的是军事统治,所以,阿尔巴尼亚各地都部署着坦克,其中主要是苏联和中国制造的坦克。另外,在他的命令下,阿尔巴尼亚用了大量优质钢材和水泥在全国各地修造了76万座碉堡。在这方面,除了柬埔寨红色高棉领导人波尔布特和亚洲另一个家庭式统治的社会主义国家以外,全世界其他国家的领导人都无法与之相比。霍查对阿尔巴尼亚的领导完全是一种悲剧式的。
▲您对40多年的阿尔巴尼亚社会主义的总体看法是什么样的?
●从积极的方面看,阿尔巴尼亚的社会主义在国家、社会的建设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就,比如,大规模地普及了教育,妇女的权益得到了维护,疾病也得到了一定的预防和控制,修建了一些铁路,实现了电气化,等等。但另一方面,在这40多年中,阿尔巴尼亚是饥饿遍布。那时候,很多人只能吃玉米粉,而这种食物常常引发疾病,婴儿的死亡率也非常高。在政治上,社会处于非常野蛮的压迫之下,整个国家完全陷入一种封闭的状态。
▲您说的“野蛮的压迫”指的是什么呢?
●我说的野蛮压迫指的是政治上的迫害,许多政治犯的死刑都是未经过判决的。另外,还有禁止宗教信仰。在禁止宗教信仰方面,可能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实行像阿尔巴尼亚那样极端的政策。
▲那时候,阿尔巴尼亚是怎样禁止宗教信仰的?
●首先,宪法明文规定禁止宗教信仰,任何人都不能信教。在具体做法上,阿尔巴尼亚也很极端。我可以举个例子:1972年,曾经有一个牧师因为给新生儿洗礼,最后竟被处决了。现在看来,给小孩洗礼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在当年是完全不行的,被认为是犯了大罪,因为国家禁止宗教信仰。仅仅因为这点小事,就有足够的理由处决人了。在这40多年中,霍查在阿尔巴尼亚实行的是超级独裁,在这方面,没有几个国家能跟阿尔巴尼亚相提并论。
▲禁止宗教信仰是什么时候和怎么开始的? “ 1968年,受当时国际形势的影响,阿尔巴尼亚也出现了青年运动。这场青年运动得到了劳动党的支持并且受到秘密警察的操纵。它是青年发起的,后来有许多群众参加。开始的时候,青年们只是根据马克思说的“宗教是麻痹人民的精神鸦片”来批评和反对宗教信仰,后来,他们开始打砸清真寺和教堂,进一步迫害宗教人士。在这种情况下,劳动党的领导人说,青年不要宗教信仰,我们必须尊重这场青年运动。所以,以此为借口,阿尔巴尼亚通过宪法的方式禁止了一切宗教信仰,宣布阿尔巴尼亚是无宗教信仰国家。接下来,阿尔巴尼亚对各种宗教场所进行查封,摧毁了全国2160多座清真寺和教堂。
▲霍查为什么要这样做?
●主要是宗教信仰挑战了他的个人权威,而他是绝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的。
▲您前面说的那些现象在苏联、东欧以及其他社会主义国家都不同程度地存在,那么根据这些问题,您对苏联东欧社会主义怎么看?
●我对苏联以及中东欧其他国家的情况不太了解。但是,我去过匈牙利等一些国家,没有看到对宗教采取这样严厉态度的,至少没有在宪法中禁止宗教信仰。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在当时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在那个时候,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思路实际上有两种:一个是戈尔巴乔夫所倡导的从政治领域入手的改革方式;还有一个就是邓小平的方式,主要是从经济领域入手的改革方式。戈尔巴乔夫似乎更多地强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公开透明的,但力度有限,而且没有达到目的,最后导致苏联解体。邓小平先是搞经济的改革,重建了经济,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阿尔巴尼亚同东欧其他国家一样,也发生了急剧的社会变革,即所谓的“剧变”。在这之后,阿尔巴尼亚开始社会转型,即政治上的民主化,经济上的私有化、自由化和市场化以及对外关系欧洲化。请问贝里沙先生如何看待阿尔巴尼亚的社会剧变和社会转型?
●在1989-1990年间,接替霍查的阿尔巴尼亚劳动党领导人拉米兹·阿利雅(Ramiz Alia)实际上也迈出了改革的步子,这成为外国研究者关注的一个焦点。但是,今天看来,他的那些改革措施来得太晚了,步子也迈得太小了。我给你举个例子。过去,阿尔巴尼亚农村实行的是农业合作社制度,每户农民除了房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所有生产资料都是集体的。阿利雅改革后,1990年允许每户养两只羊,但是,这两只羊养大后,农民必须将其中的一只交给国家,自己只能留一只。
但是,社会转型之后,阿尔巴尼亚的社会发展情况有了很大的改观。转型之前,阿尔巴尼亚的人均年收入只有204美元,如今己经达到12000美元了。另外,在城市建设方面,阿尔巴尼亚可能是世界上推进速度最快的。我听我的一个中国朋友讲过,中国近些年经济发展很快,城市化水平提高了19倍。但在阿尔巴尼亚,这种城镇化水平提高了21倍。24年前,阿尔巴尼亚有70%以上的人口居住在农村,现在大概是在43%到44%左右。可以看出,阿尔巴尼亚的城镇化水平还是提高得很快的。当然,阿尔巴尼亚现在面临的问题也很多,但从发展的速度上来讲还是很快的。
▲您在1991年被选为阿尔巴尼亚民主党主席,在1992-1997年民主党执政期间,您当选为阿尔巴尼亚共和国总统。1997年辞去总统职务后,您再次担任民主党主席。民主党在阿尔巴尼亚社会转型过程中起了什么作用?
●我认为,民主党最大的功绩是致力于推动阿尔巴尼亚实行全面的改革,使国家经济进入良}h}、快速发展的轨道。我曾经说过,世界上有两个政党成功实现了国家的社会转型和发展,一个是中国共产党,另外一个就是阿尔巴尼亚民主党。作为党的主席,我只是做一些我坚信应当去做的事情,比如说保障个人自由和保护私有财产。至于我个人在阿尔巴尼亚社会转型中的作用,我想更应该留给后人而不是我自己评说。
▲社会转型之后,阿尔巴尼亚政坛上有两个主要政党:一个是您领导的民主党,另一个是由阿尔巴尼亚劳动党改名而来的阿尔巴尼亚社会党。20多年来,阿尔巴尼亚一直是由这两个政党轮流执政。如果不是从个人的情感,也不是从各个政党利益,而只从国家和民族利益这个角度出发,您怎么评价阿尔巴尼亚社会党及其主张?
●我个人认为,阿尔巴尼亚实行多党制对民众来说是多了一种选择,所以,轮流执政是一种非常积极的现象。当然,如果从总体上作一个评价的话,各个政党都有一些自己的问题。尤其是社会党,它在腐败方面的问题比较严重。当然,很多的政党可能都有腐败问题,但是,社会党在这个方面的问题尤其严重。它就好像一块磁铁似的,只要上台执政就吸引着腐败。另外,社会党也没有采取措施打击有组织犯罪。比如说,最近这几天,阿尔巴尼亚舆论谈论最多的就是阿尔巴尼亚的毒品和麻醉品的问题,现在境内到处都是这些东西,社会党政府对此没有采取强有力和有效的措施。但无论如何,有一个反对党是个好事,民众多了一种选择。 ▲阿尔巴尼亚社会党是原来的阿尔巴尼亚劳动党的后继党,您认为它们之间还有没有一些什么联系?或者说有没有继承关系?社会党算是一个新型的政党吗?
●从本质上讲,社会党当然是一个与劳动党完全不一样的党了,变化还是很大的。但是,它在某些方面实际上还保留了劳动党的一些东西,在心理上和理念上都有一些劳动党的痕迹。 ▲您指的是什么理念?
●比如说,他们总觉得公共财产就是政府的,总是强调政府的地位和作用;另外,他们对有组织犯罪、腐败等问题也不够重视。
▲1997年,阿尔巴尼亚社会发生了严重的动乱。当时您是总统,对此事一定了解得非常清楚。我想知道,在阿尔巴尼亚社会转型过程中出现这件事的原因是什么,最后又是怎么处理的?
●我认为,这件事主要是因为当时的阿尔巴尼亚还没有相关的法律,没有法律来阻止和控制银行等金融市场的非法行为,也就是说没有关于金融市场的法律。当时,金融市场全都由私有的金融机构操纵。后来国际社会介入,主要是调查政府是否参与了金融市场的非法集资。一些国际组织经过调查后得出结论,阿尔巴尼亚政府没有插手这方面的事,也就是说,政府没有牵涉进1997年金字塔式的非法集资案件里面去。但是,这件事对阿尔巴尼亚社会发展和转型有很大的影响,它导致了金融混乱和政治动荡,导致了政府更替。原来的政府辞职了,新政府上台后承诺说要把民众损失的每一分钱都补回来。但是,补偿的话是新政府讲的。我那时候说,这些不是政府的债务问题,我的政府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们。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政府不欠你们任何钱,不是政府向你们借的债,所以,我的政府不会给你们一分钱。在选举中,社会党说的比较好听,所以,当时的阿尔巴尼亚人就投了它的票。但是,在后来执政的四年中,社会党政府一分钱也没有还给民众。
▲中国与阿尔巴尼亚曾经有过非同一般的关系,过程也很曲折。阿尔巴尼亚社会转型后,您担任过阿尔巴尼亚的总统和总理,参与构建了新的中国和阿尔巴尼亚关系。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我就任总统后,一直致力于全面发展对华友好关系。后来我到中国的时候,也对中国领导人表达了谢意,感谢中国曾给予阿尔巴尼亚的巨大帮助。我记得,那次是江泽民主席接待我的。在我访华期间,阿尔巴尼亚和中国发表了联合声明,建立起了一种具有战略意义的伙伴关系。从那时开始,两国关系一直在持续发展、不断加强。中国每年都向阿尔巴尼亚提供援助,中国的国有企业和私营企业也来阿尔巴尼亚投资。几年前,中方提出了加强中国和中东欧国家合作的"16+ 1”机制,我认为这是一个能够促进阿中两国友好关系的非常有利的手段。台湾方面曾经许诺给阿尔巴尼亚很大的好处,试图动摇阿中友好关系,但是,阿尔巴尼亚政府在“台湾问题”上的立场从来没有动摇过,始终坚持一个中国的政策。
▲非常感谢贝里沙先生接受我的访谈,希望您有机会到美丽的北京大学访问。
作者简介:萨利·拉姆·贝里沙,阿尔巴尼亚前总统;
孔寒冰,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文章来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 双月刊) 2017 年第 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