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后尼泊尔共产主义运动的分野

祁霄

摘  要：冷战后的尼泊尔共运存在“人民多党民主”与“新民主主义革命”两条道路。出现这种分野的原因是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所导致的结构性矛盾。对两条道路进行比较，要根据时代发展客观看待尼共（联合马列）与尼联共（毛）两党的性质；从历史贡献来看，“新民主主义革命”更胜一筹；从革命目标来看，两种革命都不彻底；从革命进程来看，两条革命道路都存在各自的局限性。尼泊尔共运的分野在未来相当长时期内仍将存在，尼共（联合马列）亟待扩大本党的阶级基础，创新原有的路线，尼联共（毛）则面临关键抉择。

关键词：共产主义运动；人民多党民主；新民主主义革命

尼泊尔共产主义运动是当代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一面独特的旗帜。冷战后社会主义运动遭遇重大挫折。但在尼泊尔，由尼共（联合马列）领导的“人民多党民主”与尼联共（毛）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却在两条战线同时推进。它们分别代表了议会道路和武装斗争两种模式。两者合力推翻了统治尼泊尔数百年的沙阿王朝，实现了共和制。本文拟结合当代尼泊尔的国情与时代特征，分析造成这种分野的深层次原因，并对“人民多党民主”和“新民主主义革命”两种模式进行客观比较，在此基础上合理分析尼泊尔共运的发展前景。

一、问题的缘起

尼泊尔共产党成立于 1949 年，但很快走向分裂。1961-1990 年间，尼泊尔实行“无党派评议会”制度，这一时期政党处于非法状态，无法进行统一、公开行动。80 年代末，民主浪潮席卷尼泊尔，终于在 1990 年迫使比兰德拉国王取消了评议会，重新实行多党选举。在这种环境下，原本处于地下、碎片化的尼共各派，开始逐渐合并。共产党人在尼共（联合马列）和尼联共（毛）两党的领导下，共同推动尼泊尔革命向前发展，并最终于 2008 年废除了君主制，成立了联邦民主共和国。

大部分国家的共产主义运动由统一的共产党领导。二战前后，各国共产党主要通过武装斗争夺取政权，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在当前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下，共产党主要以和平的议会斗争作为革命手段，以取得执政地位。而在尼泊尔，却是尼共（联合马列）的“人民多党民主”和尼联共（毛）“新民主主义革命”两种道路模式共同推进。这种特殊的现象，值得研究。

从 1991 年到 2008 年，尼共（联合马列）一直被认为是尼泊尔共产主义运动的代表。该党全称尼泊尔共产党 ( 联合马列 )，成立于 1991 年。1991-2000 年间，尼共（联合马列）遵循“人民多党民主”的政治纲领，数度通过选举上台执政，引起了广泛关注。这是因为，苏东剧变后很多国家的共产党相继走向沉寂，而尼共（联合马列）的上台，无异于一股逆流。尼共（联合马列）的指导思想和斗争策略被认为符合尼泊尔的国情，1994年初次上台也被认为是里程碑式事件，而且学界基本将尼共（联合马列）等同于或代表了尼泊尔共产党。在此期间，一些文章也捎带提到了尼联共（毛），但无一例外将其看作极左政党，认为其发动的“人民战争”是错误的。

尼联共（毛）全称尼泊尔联合共产党（毛泽东主义），其前身是成立于1990年的尼泊尔共产党（团结中心）。在 1992 年的全国大罢工遭到当局镇压后，该党内部以普拉昌达为首的一派认为武装起义的时机已经成熟，主张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武力夺取国家政权。1995年，普拉昌达一派正式成立新党——尼泊尔共产党（毛泽东主义）。1996 年，该党正式发动了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人民战争”。到 2005 年，尼联共（毛）实际控制和影响的区域占全国农村地区的 80%，与政府军形成对峙。2006 年，该党利用贾南德拉国王发动王室政变的机会，宣布放弃使用武力，并联合议会内 7 个政党共同发动“人民运动”，推翻了君主制，建立了联邦民主共和国。在 2008 年 4 月进行的制宪会议选举中，尼联共（毛）出人意料地当选为第一大党。随后，党主席普拉昌达当选为共和国首任总理。随着尼联共（毛）声势日起，该党很快成为关注的焦点，并取代了尼共（联合马列），被视作尼泊尔共运的代表，该党的指导思想和斗争策略也普遍被认为符合尼泊尔的国情。

综上所述，把“人民多党民主”和“新民主主义革命”分别作为研究对象进行微观研究，很容易得出肯定一方而否定另一方的结论。因此，有必要以宏观视野对尼泊尔共运分野的原因进行深入分析，并对两种道路进行客观比较。

二、尼泊尔共运分野的根源

研究一个政党及其政治路线，需要考察其所立足的阶级基础。共产党选择武装斗争还是议会道路，其中往往蕴含着阶级基础的变迁。对于尼共（联合马列）与尼联共（毛）革命道路的差异，无疑也应该从这一角度出发。总的来说，尼泊尔共运分野的根源是现代化进程中经济社会发展严重不平衡所导致的结构性矛盾。具体来说，过度城市化、工业化与民主浪潮相结合所导致的新兴阶层的参政需求持续高涨，孕育了尼共（联合马列）的“人民多党民主”；而广大山区、农村原本多样化的社会结构逐渐趋向于阶级对立，成为尼联共（毛）“新民主主义革命”爆发的根本原因。

（一）“人民多党民主”的经济社会基础

1. 尼泊尔的工业化与过度城市化趋势孕育了相当数量的新兴阶层

1846-1950 年间，尼泊尔处于拉纳家族的专制统治之下，整个国家与世隔绝，极度落后。1950 年的革命推翻了拉纳家族的统治，恢复了王权。在这一背景下，尼泊尔开始了现代化进程。50 年代到 90 年代，各地人口不断向大城市尤其是首都加德满都迁移。农村的地主也纷纷把收取的高利贷用于城市商业投资。到90 年代，加德满都已经聚集了全国 11% 的人口。根据尼泊尔学者的统计，90 年代，60% 的储蓄存款和 50%的商业银行信贷集中在加德满都；1/3 的国内贸易发生在加德满都；旅馆投资的 69% 在加德满都；全国工业的 60% 位于加德满都城内或周边。其它几个大城市也与加德满都类似。在尼泊尔官方的经济发展指标中，加德满都、帕坦、巴德岗等主要城市总是排在前列。同时，伴随着新兴产业的崛起，一个庞大的新兴阶层诞生并不断壮大，专业技术人员、律师、医生、教师等人数激增。这个群体受教育程度较高，也有一定的“资产”，他们同先进的生产力相联系，参与政治的热情强烈，迫切需要将自己的代理人送入政府。他们对国家政治进程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其人口规模所占总人口的比例。

2.“第三波民主化浪潮”波及尼泊尔

20 世纪 80 年代以后，“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席卷亚洲，普遍发生的民主变革对尼泊尔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尤其是在临近的国家，长期执政的印度国大党失去执政资格、巴基斯坦总统齐亚哈克飞机失事等等政治事件深深刺激了尚在“无党派评议会”体制下的尼泊尔政客和城市新兴阶层。政党虽然仍然在法律上被禁止，但已经越来越半公开甚至公开地活动。各政党主办的报纸越来越激烈地抨击“无党派评议会”制度。更能激励尼泊尔民众反抗情绪的是东欧剧变，这些国家的民众反政府游行示威的画面鼓励了尼泊尔民众。在剧变的冲击下，多党民主制度成了万能的救世良方。加上各政党从中鼓动，以城市新兴阶层为主的反对现行体制的街头游行、示威日甚一日。同时，西方国家也以削减援助来威胁国王，支持尼泊尔的民主运动。尼泊尔是严重依赖外援的国家，其经济发展支出中，外国援助接近 50%。迫于这种压力，比兰德拉国王终于在 1990 年废除了“无党派评议会”制度 , 实行议会民主。

议会民主的实行迫切需要代表一定阶级利益的统一、强大政党的参与。而共产党却长期处于碎片化的状态，不能适应多党民主的要求。为适应形势的变化，比较有影响力的尼共（马列）和尼共（马）合并成立了尼共（联合马列）。为了集中力量投入刚刚建立的议会民主体制，该党确立了相对温和的意识形态，排除了暴力革命的可能性。同时，新兴阶层由于有一定的文化和“资产”，往往对暴力革命不感兴趣，但他们又处在严重的贫富分化和印度扩张主义的威胁下，缺乏安全感，政治倾向较为左倾。同时，他们也被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所取得的成就所吸引。因此，一个专注于议会斗争、政治路线较为温和的共产党能够满足这个阶层的政治诉求。尼共（联合马列）也相应地注重在这个阶层尤其是知识分子中吸收党员。“人民多党民主”道路由此形成并得以发展。

（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经济社会基础

尼泊尔是一个民族、语言、宗教等非常复杂的国家, 由于多样化的社会群体、差别巨大的地理环境和基于地域、种姓、性别等不同基础上的复杂背景，传统尼泊尔社会的阶级对立并不明显。在 1846-1950 年拉纳家族统治时代，尼泊尔与世隔绝，发展缓慢，近乎静止。1950 年开启现代化进程以后，多样化的社会矛盾开始集中，并逐渐趋向于阶级对立，暴力革命的因素开始滋长。

1. 社会经济的严重不平等

尼泊尔是传统农业国。直到 20 世纪 80 年代末，农业生产仍占国民生产总值的约三分之二。近代尼泊尔实行封建土地所有制，大部分土地集中在贵族和高种姓地主手中。自 1950 年以来，尼泊尔实行了数次土地改革，但效果很有限，土地集中的现象没有根本改观。截至 1986 年，没有土地仍靠租种为生的佃户在山区和平原仍分别占农户的 21% 和 39%，而拥有土地不足 0.4 公顷的农户高达 55%。同时，尼泊尔的税租比例奇高，通常在 50% 以上。这种土地制度的极端不平等导致尼泊尔农业生产率的低速增长，完全无法体现现代科技的成果，农村人口的 85% 以上生活在绝对贫困线以下。当现代化给尼泊尔的中心城市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之时，广大农村依然维持着这种封建半封建的土地所有制关系，这使得农民的被剥夺感日益强烈，阶级仇恨开始积累。

种姓制度在尼泊尔社会的影响仍然根深蒂固。低种姓的人在社会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受到严重歧视，职业“低贱”，生活贫困。尼泊尔长期实行种姓内婚姻、职业世袭、种姓隔离政策，低种姓人群的不满日益加剧，反抗的情绪日益滋长。

民族不平等在尼泊尔也非常突出。国家的经济资源被把持在印度—雅利安语系民族手中，原住民族在政治经济生活中备受歧视。而居住在特莱平原的马迪西人也在国家政治生活上受到极度排斥，甚至有几百万马迪西人没有尼泊尔公民身份。同时，马迪西人与山区居民的地域冲突也非常激烈。尼泊尔各民族的语言、文化的多样化与尼泊尔政府长期实行的“一个民族、一种语言、一种宗教”政策之间的冲突日益加剧，要求实行联邦制、民族自决等呼声越来越高涨。

2. 底层民众参与无门尼泊尔政坛长期被精英阶层把持的局面并没有随着议会民主的到来而结束，底层民众长期被排斥在政治议程之外。几乎所有主流政党的领导人都属于婆罗门、切特利种姓。在 1991 年大选中，议会成员的 51%来自于婆罗门、切特利，远远高出了其人口比例；1994 年中期选举中，几乎所有议员都来自婆罗门、切特利，即便是左翼力量代表的尼共（联合马列），其内政部长中婆罗门的比例也占近 40% 的比例。政府中高、中、低级别的职员，也以高种姓的人居多。这些贵族、精英所组成的政党在议会里争权夺利，政权频繁易手，底层民众的利益诉求完全得不到重视。总体来讲，阶层固化、对底层利益的漠视更加激化了尼泊尔的阶级对立。

正如亨廷顿所说，“政治秩序混乱的原因，不在于缺乏现代性，而在于为实现现代性所进行的努力”，“纯正的传统社会虽然愚昧、贫穷，但却是稳定的。……遍及世界的现代化进程，促使暴力在全球范围内蔓延。”尼泊尔的贫穷落后由来已久，它与一度被认为是万能的民主制度的碰撞，激起了严重的阶级对立。民主吊足了民众的胃口，但马上让他们大失所望。广大底层民众始终被排斥在政坛以外，与以前没有什么区别。当政治参与没有提供途径给这些群体改变命运的渠道之时，拿起武器便成了唯一的选择。而尼联共（毛）“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纲领、目标有效地吸引了这些底层民众。当革命的意识形态遇到革命的阶级基础，革命必然爆发。

三、对“人民多党民主”与“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比较

尼共（联合马列）和尼联共（毛）都宣称自己是真正的共产党，而把对方视作反动派别。从“人民多党民主”与“新民主主义”的纲领来看，两者对党的性质、革命目标、当前社会主要矛盾等的阐述大体一致，区别在于革命路线。这是造成微观研究难以对两者进行客观比较的重要原因。

首先，从阶级基础来看，要根据时代发展变化客观看待尼共（联合马列）与尼联共（毛）两党的性质。资本主义自由竞争时期，西方发达国家的主要社会矛盾是传统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资本主义发展到垄断阶段，俄国、中国等出现了资本主义链条上的薄弱环节，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等成为革命的对象。二战以后，新科技革命浪潮席卷世界，社会阶层发生了深刻的变迁，新社会阶层由此诞生并不断壮大。各国共产党在不同时期立足于不同的阶级基础，由此诞生了不同的革命路线。尼泊尔的特殊性在于，其传统与现代的矛盾非常尖锐，上述几个发展阶段在尼泊尔同时汇集。尼共（联合马列）代表了随工业化而兴起的新社会阶层，他们爱好和平、反对暴力、崇尚法治、追求政治民主，希望以渐进、改良的方式逐渐走向社会主义。尼联共（毛）代表了无地少地农民、低种姓、少数族群、传统工人阶级等底层民众，他们在现行体制下无法实现自身的解放，只能寄希望于暴力革命。基于双方的阶级基础，简单地将尼共（联合马列）看作机会主义政党，或者将尼联共（毛）看作极左政党，都是不恰当的。

其次，从历史贡献来看，“新民主主义革命”更胜一筹。胡锦涛同志说，“衡量一个马克思主义政党是否先进，要放到具体的历史的实践中去考察，归根到底要看在推动历史前进中的实际作用”。革命的目标是推翻旧的、不适应经济发展的上层建筑。无疑，尼联共（毛）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是推翻帝制、实现共和这一宏伟事业的中坚力量。很多西方学者将尼联共（毛）的武装斗争称之为“暴乱”，认为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该党的武装斗争违背了和平、发展的时代主题，是逆潮流而动。这种看法是本末倒置的。尼泊尔在 20 世纪相当长的时期内根本没有融入经济全球化的潮流，封建专制、社会等级制度、封建土地所有制、印度扩张主义的威胁等，成为现代化不可逾越的障碍。事实上，正是“新民主主义革命”对这些障碍造成了沉重打击。反观尼共（联合马列），自 1991 年至今，其始终深陷议会斗争的泥潭。在 1991-2000年期间，尼泊尔历任 11 届政府，尼共（联合马列）上台执政 4 次，最长的一次执政 9 个月，其政策与计划很难得到贯彻和实施，无法给民众提供实质性利益。另外，尼共（联合马列）对待帝制的态度暧昧不明。该党长期认为，在尊重人民意愿的前提上，可以接受君主立宪制度，并以此争取更多的民主。直到贾南德拉的倒行逆施的行为激起各方反对，帝制大势已去，尼共（联合马列）才明确态度，并投入废除帝制的联合行动。相比之下，尼联共（毛）废除帝制、实现共和的立场自始至终都异常坚定。

其三，从革命的目标来看，“人民多党民主”与“新民主主义革命”都不彻底。“人民多党民主”的目标是建立人民民主政权，这一政权的特点是“宪法至上、多党竞争、多元开放社会、法治、多数党组建政府和少数党在野、人权、基本的民主权利以及宪法保证及和平保证”，并且“根据法治原则消灭封建主义、官僚买办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及其残余势力”。当今尼泊尔距这一目标相去甚远。“新民主主义革命”也只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并且革命在后期出现了拐点。“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目标是废除封建的生产关系，实现人民民主专政。而尼联共（毛）在“人民战争”后期放弃武力，与各主要政党达成妥协，建立了多党议会民主制度，并通过选举实现了上台执政。也就是说，作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基本取得胜利，但建立人民民主专政的目标却远未实现。

其四，从革命进程来看，两条革命道路越发展，便越显示出各自的局限性。尼泊尔议会政治的覆盖面不足决定了“人民多党民主”长期徘徊不前。没有底层民众的参与，中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印度扩张势力之间的斗争充满了妥协与媾和，谁都无法战胜对方。而底层民众也越来越不相信尼共（联合马列）冠冕堂皇的竞选承诺。同时，“新民主主义革命”很难推进到中心城市，尼联共（毛）的很多破坏性举动也接连遭到城市民众的抗议。在“人民战争”时期，革命对象的一致性掩盖了革命力量内部诉求的多样化。走入议会以后，尼联共（毛）已很难驾驭革命力量内部的不同诉求。一些少数族群加入“人民战争”的目的是实现民族自治，而不是变革生产关系。这些矛盾在后期越来越明显暴露出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尼联共（毛）的政治立场，也削弱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统一性。

四、尼泊尔共产主义运动的前景分析

2008 年联邦民主共和国成立至今，尼泊尔共经历了 6 任政府，其中 4 任由共产党执政，在第一届制宪会议选举中，尼共（联合马列）与尼联共（毛）的得票总数超过了全部席位的一半。由此，舆论普遍认为形势大好。事实上远非如此。看似高涨的尼泊尔共运，内部隐藏着深层次的冲突。对尼泊尔共产主义运动的前景，尚不能盲目乐观。

（一）尼泊尔共运的分野在未来相当长时期内仍将存在

尼联共（毛）放弃武力加入议会政治以后，制宪会议成为各方斗争的主要战场，尼共（联合马列）与尼联共（毛）成为制宪会议的主要政党。看起来两大路线的分野已经结束，然而，形势的发展很快否定了这一点。尼共（联合马列）的反戈致使尼联共（毛）仅执政了 9 个月便告下台。此后，双方的对抗越来越激烈，最终导致第一届制宪会议在 2013 年无功而散。尼泊尔宪法成为世界上最难产的宪法。近 6 年无结果的议会争斗体现了尼泊尔社会分化的严重程度，也预示着尼泊尔共运的统一很难在短时间内实现。

首先，尼泊尔社会经济发展的结构性矛盾并没有随着共和制的到来而有根本性改变，在某些方面还有倒退的趋势。2008 年 -2013 年，尼泊尔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年增长率平均 3.052%，相对 2008 年以前年均 1%-2%的增长率，变化不大，而 2008-2012 通胀年增率平均达 10.3%，截止到 2012 年，尼泊尔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仅 700 美元。尼联共（毛）在战争时期实行土地革命，底层农民分得了应有的土地。但这一成果在议会斗争中丧失了。该党为维护执政地位，在反对党的压力下签署了协议，对战争期间非法“抢占”的土地等财物进行了返还。在农业占国民经济 80% 比重的尼泊尔，这是大大的倒退。各主要政党在制宪进程中相互攻讦，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局面与君主时代如出一辙，制宪会议历经 6 年连一部能够体现国民共识的宪法都制定不出来，发展经济、实行土改更成为一句空话。同时，制宪会议里依旧充斥着旧时的高种姓精英，对低种姓群体的歧视依然如旧。尼泊尔国内抵制制宪会议选举的呼声接连不断。这些都不同程度地证明，在议会政治的框架内尚未找到解决发展不平衡问题的方案，议会外斗争存在与发展的基础依然存在。

其次，党派之私也严重影响了共产党的团结。尼共（联合马列）与尼联共（毛）在制宪会议中的席位总和占据多数，如果精诚合作，完全可以推动尼泊尔更快地走向社会主义。但两党的党派利益考量阻碍了这一点。战争结束以后，尼联共（毛）打算将其所属的解放军整体并入政府军，其目的很明显，希望藉此继续影响这支军队。此举引起了尼共（联合马列）的强烈反应，该党与大会党并肩向尼联共（毛）施压，最终解散了这支军队。这一事件都显示了双方对本党利益的考量。另外，总统、总理职位的选举前，两党达成协议，总统归尼共（联合马列），总理则由尼联共（毛）领导人担任。尼联共（毛）在选举前临阵倒戈，推出了其他候选人，尼共（联合马列）随即展开报复，最终大会党渔翁得利，将总统职位囊括手中。纵观第一届制宪会议的任期，两党这样为了本党利益而罔顾革命事业的例子数不胜数。这种功利主义的倾向也是尼泊尔共运无法统一推进的重要障碍。

尼联共（毛）的分裂正式标志着尼泊尔共运融合的失败。2006-2012 年可以视作“人民多党民主”与“新民主主义革命”尝试共同融入议会框架的阶段，事实证明没有成功。尼联共（毛）党内长期存在革命派与温和派的矛盾。在议会斗争中，革命派对党交出军队、返还土地等妥协行径日益不满。2012 年 6 月，以党的副主席基兰为首的革命派正式成立尼共（毛），并准备随时再次发动“人民战争”。尼共（毛）带走了三分之一的中央委员和大部分群众组织。在 2013 年第二次制宪会议选举前夕，尼共（毛）在原革命根据地发动了抵制选举的运动，这成为尼联共（毛）败选的重要原因之一。这充分表明尼共（毛）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支持武装革命的群众基础依然存在。尼联共（毛）的分裂，标志着尼泊尔共运仍会沿着不同的道路推进。

（二）尼共（联合马列）亟待扩大本党的阶级基础，创新原有的路线

总体来讲，尼共（联合马列）实力呈现稳步上升之势，但其革命事业却长期裹足不前。在 20 余年的议会斗争中，以尼共（联合马列）为首的左翼力量、以大会党为首的右翼力量呈胶着状态，双方交替上台，但都无法持久执政。同时，尼共（联合马列）在长期议会斗争中，出现了功利主义倾向。例如，该党认为尼联共（毛）的土地革命违背了法治原则，并与大会党联手施压，迫使尼联共（毛）把战争时期没收的土地返回给地主。出现这种功利主义倾向的原因，是“人民多党民主”将议会作为唯一的战场，即便不讲原则，也要维护本党在议会中的地位。功利主义导致了共产党乐此不疲地参政，革命进程却陷入停滞。因此，要摆脱这种困境，尼共（联合马列）必须有所突破。一方面要扩大本党的阶级基础，多做底层民众的工作，多为底层民众争取利益；另一方面，要克服功利主义倾向，在与资产阶级政党作斗争时，不能拿原则做交易。

（三）尼联共（毛）面临关键抉择

尼联共（毛）历经分裂、败选之后，遭遇了重大的生存和发展危机。造成危机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根本的是在维护执政地位与坚持原则之间把握失当。过多的妥协导致了党内革命派的离去，也导致了阶级基础的流失。2008 年尼联共（毛）当选为制宪会议第一大党，舆论广泛认为其成功实现了从革命党到议会党的转型。这种看法值得商榷。从历史发展的大视野来看，和平斗争无疑是时代的总体趋势，但具体到尼联共（毛），则存在一个转型的时机问题。历史证明，尼联共（毛）在没有占据足够优势的情况下走入议会，无法抵挡其它政党的联合围剿。而尼泊尔的议会制度与西方发达国家相比，缺乏必要的协商与包容，各方存在着严重的利益冲突，以妥协换取支持无异于抱薪救火。过去 6 年的议会斗争，使尼联共（毛）自身分裂、民众见弃。未来应该怎么走，是时代赋予尼联共（毛）的历史挑战。对此，我们拭目以待。

结语

尼泊尔共运的分野体现了社会主义随时代发展而面临的一种困境。从深层次上讲，它与 20 世纪上半叶俄国、中国的革命又有了新的不同。在内部存在严重的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的基础上，又适逢新科技革命与民主浪潮的冲击。世界现代化进程开始以来所面临的各种新旧问题，在尼泊尔集中爆发。一方面是深受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和印度扩张主义压迫的底层民众，另一方面是随工业化和民主浪潮而兴起的参与热情高涨的新社会阶层，这使得共产党很难将人民聚集在一个统一的革命旗帜之下。反封建、建立人民民主、工业化、融入全球化的使命在同一时间赋予共产党。面对这一挑战，经典马克思主义没有给出具体答案，社会主义阵营的瓦解又使尼泊尔共产党得不到外部支持，只能靠共产党人不断总结经验教训，进行理论与实践的创新。相信这一历史性课题的最终解决，将对共产主义运动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甚至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作者简介：祁霄（1985-），男，山东德州人，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

文章来源：《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15 年第 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