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化”：欧洲共产党适应性变革的生态维度

李凯旋

【摘要】：在政治影响、理论与组织发展等多方面陷入困境的欧洲共产党，基于资本主义生态危机恶化及绿色政治蓬勃发展等外部环境的变化以及党自我更新的内在要求，加速“绿色化”进程。欧洲共产党的“绿色化”主要表现为在理论主张与组织机构设置中引入绿色元素，在政治活动中关注生态议题并与绿党联盟等。“绿色化”对欧洲共产党的理论革新产生了一定的积极影响，但尚未有效改善欧洲社会主义运动处于低潮的现状。在生态日益被欧洲左翼视为对资本主义有效替代的新表达的时代，如何通过加强党自身的政治、理论和组织建设，打破绿党对绿色运动先锋角色的垄断及战胜其对阶级认同的挑战，是欧洲共产党在未来“绿色化”进程中应予以积极关注的问题。

【关键词】：欧洲共产党  生态危机   自我更新  “绿色化”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进一步激发了欧洲民众对绿色运动的敏感性。欧洲主流绿党呼吁关注生态危机与气候变化，因为这些变化已经成为复发和新发传染病的主要因素。而欧洲共产党与其他反资本主义激进左翼在泛欧层面的联盟——欧洲左翼党则指出，主流绿党本质上仍是亲资本主义的，真正代表劳动者阶层利益的共产党等反资本主义左翼力量应协力开启一个“社会—生态转型”进程。

事实上，由于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模式引发的严重生态问题在“黄金时代”末期的充分暴露和绿色运动的蓬勃发展，部分欧洲国家共产党最早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就曾尝试开启“绿色化”调整。苏东剧变后，陷入组织力量萎缩和政治认同危机困境的欧洲共产党，积极应对近年来民众的生态权利诉求和欧洲政治“泛绿”现象，加速“绿色化”调整。“绿色”已成为欧洲左翼反资本主义和进行资本主义替代运动的新表达。对欧洲不同国家共产党在生态维度的政治活动与理论革新进行跟踪和比较，有助于更好地把握21世纪欧洲不同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趋势、共性与差异。

本文选取了在欧洲具有较大影响和代表性的三支共产党——具有欧洲共产主义传统的法国共产党(以下简称“法共”)和意大利重建共产党(以下简称“意大利重建共”),以及坚守马克思列宁主义传统的葡萄牙共产党(以下简称“葡共”)进行分析。首先，对各党“绿色化”的内外因进行解析；其次，从理论主张、组织设置和政治活动等方面，对各党“绿色化”的内容和方式进行评析；最后，对“绿色化”的影响进行分析。

一、欧洲共产党进行“绿色化”调整的内外部动因

正如恩格斯所言：“共产主义不是教义，而是运动。它不是从原则出发，而是从事实出发。”1欧洲共产党“绿色化”调整的动因，一方面在于欧洲经济与生态危机交织的现实和民众的经济民主与生态权利等多重诉求，另一方面则是欧洲共产党基于上述变化而就理论与组织发展进行自我更新的内在要求。

(一)生态危机恶化，绿色政治蓬勃发展 

二战后，资本主义无限扩张的工业主义生产模式与大自然的有限资源之间已经呈现出紧张关系，未能得到重视的生态问题逐渐演变为一场波及全球各地和地球各生态圈的危机。这场危机引发了欧洲知识界和媒体等对经济社会发展的“量”和“质”之间辩证关系的讨论，进而引发了欧洲民众对自然生存环境的关注和忧虑，助推了一种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形成。由此，绿色运动应声而起，蓬勃发展。到20世纪70年代末，由生态环保组织或绿色新社会运动转化而来的绿党在西欧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仅在1980—1984年就有12个西欧国家出现了绿党。正如20世纪80年代中期，卢西亚娜·卡斯特林那(Luciana Castellina)在《为什么“红的”必须是“绿的”》一文中所指出的：“在过去几年里，欧洲的政治地图上又增添了一种新的颜色：绿色。绿色已经成为大规模群众运动的标志……严格地说，它现在也是新产生的政党的标志。”2

绿色阵营中大致可分为“绿绿派”和“红绿派”。前者包括以生态主义哲学价值观为核心的“深绿”运动、以经济技术手段革新为核心的“浅绿”运动；后者则以实现资本主义经济政治制度的替代为核心目标。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欧洲绿党注重与左翼力量的联合，议题更加多元，除环保问题外，还将经济民主纳入政治议程。随着绿色运动影响的扩大，其他激进左翼力量、中左翼，甚至右翼都在纲领中写入了生态与环保的议题。欧洲政治呈现出“泛绿”现象。

但是，绿党的“左翼”标签使其主要与同属左翼阵营的共产党形成了有力的政治话语权竞争。此外，欧洲绿党于2004年在泛欧层面组建了绿党的联盟——“欧洲绿党”,在国际层面的行动更加协调和制度化。3这也对共产党、工人党在超国家层面的联盟探索形成了一定的外部压力。 

(二)欧洲共产党自我更新的内在要求

由于早期的欧洲绿色新社会运动是在与传统工人运动没有直接联系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因此，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阶级动员为基础的传统左翼政治没有意识到自身对绿色运动的需要，甚至否认其具有一定的反资本主义属性。 

然而，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趋于成熟的生态社会主义，不仅在超越资本主义和制度替代方面与欧洲共产党的社会理想存在内在相通性，而且其对工人阶级遭遇经济和生态的双重剥削，对资本主义积累受阻于内在的经济障碍和外在的自然和社会性障碍的阐释4,对欧洲共产党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发展也具有启发意义。恰如詹姆斯·奥康纳(James O' Connor)所言：“世界资本主义的矛盾本身为一种生态学社会主义趋势创造了条件。”5因此，欧洲共产党在理论层面的“绿色化”,是其基于外部形势变化而进行自我更新以保持生机活力的内在要求。

苏东剧变后，“历史终结论”的广泛传播和以原西欧影响最大的意大利共产党为代表的一些共产党的更名易帜，不仅对欧洲的青年一代产生了深刻影响，还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工人阶级的抗争意识，使得欧洲的社会主义运动和工人运动陷入了低潮。同时，不少欧洲国家的共产党也陷入了组织分裂和边缘化的困境。如意大利重建共在20世纪90年代至2008年之前，党员人数一直维持在8万名以上。2008年后，组织分裂重组，党员人数呈断崖式下跌，2018年降至约1.7万名。6在遭遇重大组织分裂和党员大规模流失之后，意大利重建共的支持率降至3%以下，在2018年国家议会选举和2019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得票率甚至跌到了1%以下。法共也经历了同样的边缘化过程，2019年的支持率暴跌至2.49%。西班牙共产党、瑞士劳动党等其他欧洲共产党的支持率也一直在低水平徘徊。此外，仍保持了较大影响力的葡共等还面临较为严峻的老龄化问题。据葡共十八大统计，40岁以下党员仅占15.9% ,41—64岁党员占49.3%,64岁以上老年党员占34.9%。7而日趋壮大的绿色运动赢得了越来越多中间阶层和青年的支持。其中，“红绿派”政党甚至一度在意大利等国的激进左翼政治领域占据了主导地位。因此，扩展自身在反资本主义阵营的盟友，赢得更多青年后备军的支持，实现组织上的革新和壮大，也是欧洲共产党政治活动“绿色化”的题中之义。

 二、欧洲共产党理论、组织与政治活动的“绿色化”  

“社会主义不是从一定的理论原则出发，而是基于历史事实和社会变化的运动。”8因此，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与生态危机叠加且绿色政治蓬勃发展的时代，欧洲社会主义运动的动力，越来越多地源于传统工人阶级与那些表达生态诉求的新兴反资本主义主体之间的遭遇和联合。若要使这些因素都产生效果，欧洲共产党既需要革新政治纲领——超越经济主义，回答并响应新的生态诉求，又要改变政治行动方式——加强与绿色力量的联合，扩展反资本主义联盟。 

(一)理论主张与组织结构的“绿色化” 

从理论主张的角度来看，法共、意大利重建共和葡共对绿色运动大都经历了一个从否定、犹疑到接纳和吸收借鉴的过程。同时，这种“绿色化”在不同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环境和共产主义传统中，产生了既相似又相异的结果。 

法共在自我更新中，构建出了具有鲜明共产主义特色的绿色概念，如“生态共产主义”。法共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并不承认绿色运动的科学性及其合理性，但随着绿色运动的蓬勃发展和生态问题的恶化，它于1978年在纲领中首次加入了控制噪音、水和空气污染，控制核废料等内容。1989年欧洲议会选举中，法共又提出了“为裁军、环境保护和第三世界的发展前进”的竞选口号。苏东剧变后，法共提出了所谓的“新共产主义”理论，其中就有加强环境保护和建设“蓝色星球”的内容。进入21世纪后，法共将环境保护和资源共享等生态议题，写入历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使之成为“新共产主义理论”演进的一部分。在此轮勃兴于2016年后的绿色政治风潮中，法共明确提出了生态乃是共产主义核心要义之一的论断。2018年，法共三十八大发布的纲领把生态视为可持续发展的核心要义。同时，法共还在新党旗中加入了“绿叶”设计，以明示生态是共产党的标识之一。在同年举办的共产主义生态学会议上，时任法共总书记皮埃尔·洛朗(Pierre Laurent)立场鲜明地提出了“共产主义必然是生态的”,没有环境保护，就没有共产主义。9生产主义与消费主义共同加剧了民众的社会生计危机和自然生存环境的恶化，而生态危机已经成为一场国际性挑战。因此，法共呼吁共产党人应怀有国际主义抱负，坚持不懈地与世界上顽固坚持破坏生态的生活和生产方式的少数人作斗争；与此同时，还应将反对社会不平等和生态不平等的斗争统一起来，把生态视为阶级斗争和为共产主义奋斗的核心内容。10因此，法共对“生态共产主义”的理论构建具有较完整的意识形态意蕴。 

同属欧洲共产主义派的意大利重建共，则直接将生态社会主义视为党的指导理论之一，明确主张在经济危机与生态危机交织的时代应实现就业与生态权利的平衡。从20世纪60年代末到80年代，原意大利共产党(1921—1991年)对绿色运动的态度也是以否定和排斥为主，认为该运动的理论主张具有突出的“乌托邦性”,脱离了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与传统产业工人运动的政治文化脱节，难以持续。20世纪90年代，承袭了原意大利共产党的共产主义传统的意大利重建共，则对生态社会主义采取了接纳并借鉴吸收的态度，明确地将环保、大气、水资源和食品安全等视为劳动者最基本的社会权利之一。进入21世纪后，尤其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在意大利重建共理论的“绿色化”调整中，更多体现了其实现劳动者的就业权利与生态权利之间平衡的主张。在党内生态主义派于2009年脱党出走后，意大利重建共多数党员在2011年八大上通过的文件中重申了应推动意大利产业政策生态保护与就业保护并重的主张。2013年，意大利重建共九大上表决通过的文件中则明确将“生态经济和绿色就业”纳入了对资本主义进行替代的“21世纪社会主义”新议程中。11此后，意大利重建共基本坚持了九大中关于兼顾劳动者就业保护与生态权利的立场，对以环保之名追逐利润并损害工人权益的做法持强烈的批判态度。如2020年10月，意大利重建共全国委员会发出“就业与环境：不要赎金，我们要构建替代方案”的呼吁，反对跨国工业企业在意大利进行的破坏环境活动，坚持捍卫脆弱群体和脆弱地区民众的工作权利。12 

作为欧洲共产党中坚守马克思列宁主义传统的中坚力量，葡共在理论上的“绿色化”调整相对缓慢且审慎。尽管早在20世纪80年代葡共就将环境保护列入其所关注的议题，且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构建新社会主张时，也未忽视环境问题，但始终未将之置于特别突出的位置，更未将生态社会主义视为指导理论。进入21世纪后，尤其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葡共对存在于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和环境等多个层面的资本主义结构性危机进行的批判中，仍未引入过多的后物质主义观念。随着2016年后新一轮绿色政治风潮的兴起，葡共在理论层面较大地提升了对环境问题的关注度。如葡共总书记在2020年11月葡共二十一大上指出，自然资源商品化的压力妨碍了捍卫生态平衡政策的出台；葡萄牙的环境政策、自然资源管理和国土规划均屈服于垄断集团的利益；将环境问题的责任转嫁给个人，掩盖了环境恶化问题的本源，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的破坏性。13 

此外，法共和意大利重建共还设立了环境部，负责组织和发起党在生态保护领域的斗争。法共的环境部已更名为生态委员会，不仅承担在政治选举中推出绿色候选人的责任，还负责发起关于全球生态问题的研讨会和抗议活动，着力改变法国民众关于共产主义的非生态性偏见认知。14 

(二)政治活动的“绿色化”调整

20世纪80年代以来，欧洲共产党主要与绿色阵营中的“红绿派”结成了较为紧密的政治联盟。其中，欧洲左翼党是该联盟在泛欧层面实践的典型。同时，法共、意大利重建共和葡共也在国内政治活动中与绿党进行了多年的联盟尝试。 

1.泛欧层面的政治联盟实践——欧洲左翼党

在意大利重建共、法共、丹麦红绿联盟和芬兰左翼联盟等的推动下，欧洲左翼党于2004年成立。它是一个由充分享有自主权的左翼政党组成的去中心化的政治协会。15欧洲左翼党将自身界定为团结所有民主的、反帝国主义的、女权主义和生态社会主义等左翼力量的平台，以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劳工运动和环境运动等传统为参照，其目标是从社会和生态的维度实现对资本主义的“替代”。16欧洲左翼党通过三年一次的代表大会、欧洲议会选举动员、夏季大学、发起共同的政治倡议等方式，推动共产党与“红绿派”绿党及其他反资本主义左翼力量在泛欧层面的团结与协作。 

欧洲左翼党对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性批判及替代主张，在历届代表大会文件中均有体现。值得注意的是，欧洲左翼党在2007年第二次代表大会上，预言了新自由主义的经济社会和生态发展模式所带来的严重社会不平等和环境灾难，将难以避免地导致民粹主义在欧洲兴起。17为应对国际金融危机的冲击，欧洲左翼党的第三次和第四次代表大会都聚焦于反贫困和反紧缩的斗争。2016年第五次代表大会，欧洲左翼党较清晰地阐述了其社会和绿色转型主张，并最终于2019年的第六次代表大会文件中正式提出了开启“社会—生态转型”的倡议。欧洲左翼党指出，尽管欧洲主流绿党时而持有与欧洲左翼党十分接近的社会和生态主张，但其本质并非是反资本主义的，更多时候是保守派或社会民主党联盟在绿色资本主义阵营的盟友。而欧洲左翼党发起的“社会—生态转型”倡议，是一场必要且紧迫的阶级斗争，须推动成员党将国内斗争与泛欧层面的斗争有力地结合，以改变欧洲的工业生产方式，重构生产组织，最终实现根本性的社会变革。18 

欧洲左翼党成员党还通过欧洲议会选举协调立场，联合斗争。在历次欧洲议会选举前，法共、意大利重建共和北欧的“红绿派”等成员党，都会结合本国国情和欧洲的绿色政治现实，制定出主旨相对一致的选举纲领。如在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中，法共基于法国核能源大国的现实，呼吁以更民主、科学的方式管理应用核能，同时尽可能地提高铁路运输的比重，研发能够替代碳能源的新能源。19意大利重建共基于本国工业污染较严重的情况，呼吁民众注意自然环境与气候的恶化态势，推动欧盟成员国签署新的绿色公约及经济发展模式向生态型过渡。20在欧洲议会选举结束后，欧洲左翼党成员党议员都加入了“欧洲联合左翼/北欧绿色左翼”党团，在推动欧盟发展模式的绿色转型中发挥了积极作用。 

组织夏季大学以及建立其他反资本主义倡议平台，也是法共、意大利重建共等共产党和其他激进左翼力量以欧洲左翼党为依托进行政治活动的主要方式。欧洲左翼党迄今已举办了九次夏季大学，其主旨是推动共产主义、生态社会主义、和平、女权主义等思想的发展与传播。全球气候变化、环境污染以及左翼如何面对经济与生态危机叠加带来的挑战等，都在历次夏季大学研讨会的主题之列。此外，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面对底层劳动者因缺乏医疗卫生保障而遭遇的伤害以及经济停滞下生计问题的恶化，欧洲左翼党构建了“保护我们的欧洲”平台，以推动欧洲向不以市场为中心的社会生态发展模式转型。21 

2.国内政治活动中的“红绿”联盟 

绿色政治在欧洲的发展并不均衡。绿党在西欧和北欧地区政治影响力较强，在南欧地区较弱；而共产主义政党则大致相反，即在南欧影响力较强而在西欧和北欧较弱。因此，法共、意大利重建共和葡共有着更多的“红绿”联盟实践经验，且在联盟中往往也有较大的话语权。

意大利重建共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与本国的绿色联盟党在街头抗议中结成了较紧密的盟友关系。值得一提的是，重建共和绿色联盟党曾在2002年成功发起过四次全民公投，涉及劳动者权利、食品安全、环境保护等议题，这些议题虽未获得通过但也引发了广泛关注。在2008年之前，两党也是政治选举中的稳定盟友。它们以独立提出候选人名单的方式共同加入了中左翼主导的政治联盟，如“进步联盟”“橄榄树联盟”等，两党各自的领导人曾分别担任意大利环境部部长和副部长，在环保政策领域对中左政府产生了重大影响。2008年之后，意大利重建共内部的生态主义派脱党出走，组建了左翼生态与自由党。意大利重建共因此次分裂遭遇巨大打击，至今仍未走出边缘化困境。此后，绿色联盟党也开启了向主流绿党转型的进程，与意大利重建共渐行渐远。

葡共与葡萄牙生态主义党“绿党”则结成了既相互独立又紧密合作的稳固政治联盟关系。葡萄牙生态主义党“绿党”属于绿色运动中的“红绿派”,自1987年便与葡共以联合民主联盟的名义参加地方、国家和欧洲议会选举，且一直获得了良好并较为稳定的支持率。尽管两党在政治活动中立场一致且关系紧密，但其政策纲领仍存在较大差异，这种差异往往清晰地体现了各自的核心意识形态及身份特征。如在2019年国家议会选举中，葡共和“绿党”都关注国内经济发展、公共服务、科教文卫等事业的进步，但“绿党”更侧重于气候变化、保护生物多样性、维护和平等体现绿色政治的主张，而葡共的纲领中则更突出保护工人阶级、维护工人的权利等更能体现其共产主义政党身份特征的传统左翼政治主张。

一如在意大利和葡萄牙的情况，绿党也是法共在环保和社会权利斗争领域的重要盟友，只是这种联盟的紧密度要稍逊一筹。自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法共就开始推动自身向包括女权主义、反种族主义和生态主义等社会运动开放。在此过程中，绿党也成为法共重要的政治盟友之一。但是，两党在总统选举和各级议会选举中的政治联盟并不稳固，也不具有连续性，更多是策略性的权宜之计，结果有时并不能达到预期。如2020年法共与绿党在地方市政选举中结成的“红绿”联盟，仅勉强保住了法共的地方政治基本盘，但却助力绿党取得了较大的突破。

三、欧洲共产党“绿色化”调整的影响

欧洲共产党的“绿色化”,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视为经济和生态危机加剧与政治变局叠加之下欧洲社会主义运动的新探索、新内容和新表达。欧洲共产党在“绿色化”调整中，构建了新的理论概念，扩大了反资本主义联盟，但尚未从根本上改善自身的政治边缘化困境。

(一)在绿色新社会运动中提升了共产主义的影响 

欧洲共产党——无论是欧洲共产主义派还是传统马列派，适时开启的“绿色化”调整，都提升了共产党在绿色新社会运动中的影响，也对欧洲马克思主义的新发展产生了有益启示。

欧洲共产党理论主张的“绿色化”,均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就业与生态”并重的特点，且内嵌着对资本主义生态危机根源的制度性反思，具有追求社会公平正义和生态平等的反资本主义进步属性，与欧洲主流绿党的“绿色资本主义”或生态资本主义立场存在本质区别。欧洲共产党理论的“绿色化”,成功地将对生态权利的价值追求与共产主义理想融合在了一起，有助于推动欧洲的马克思主义从教科书和学院派的文本研究中走出来，去面对当代世界最大的现实难题。这种“绿色化”调整，也在一定程度上拉近了绿色运动、绿色运动理论家与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距离。如果说生态马克思主义是西方马克思主义中最有影响的一个派别，甚至代表了当代欧洲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方向，那么，欧洲共产党理论的“绿色化”调整在其中的意义不言自明。 

不过，意大利重建共在其理论主张的“绿色化”调整中，未能就包含社会民主主义的生态社会主义与生态马克思主义进行明确区分。意大利重建共明确将生态社会主义列为党的指导理论和所坚守的意识形态之一，同时对主流绿党的原教旨主义主张、技术派改良主张，也持有包容态度。党的意识形态多元性及党内生态主义派的壮大，最终导致意大利重建共在2009年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组织分裂。意大利重建共当时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尼基·文多拉(Nichi Vendola),在将党更名为生态左翼党的去共产主义化主张未得到多数支持后，带领支持者成立了具有“红绿”性质的左翼生态自由党。这场分裂极大地削弱了意大利重建共在欧洲激进左翼政治中的先锋地位，也对整个欧洲的共产主义运动产生了极为负面的影响。

如果说意大利重建共没有明晰生态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边界，葡共的立场不够激进，那么法共的“生态共产主义”,或许是欧洲共产党理论“绿色化”发展中最值得关注的成果之一。这一具有相对完整意识形态意蕴的概念，生动地表明了共产主义不仅不排斥旨在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绿色运动及其所承载的文化价值观，而且能够吸收和借鉴后者的精华。欧洲左翼党的“社会—生态转型”是欧洲共产党与欧洲“红绿派”左翼力量共同的理论革新成果，包含了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反思和对未来绿色社会的战略规划，也是值得继续关注的。欧洲共产党具有标识性的“绿色”新概念的传播，或将在未来影响欧洲民众对共产主义的认知。 

(二)政治联盟扩大与影响力未能提升的悖论 

葡共通过与绿党的联盟维持了自身的政治影响力和号召力。两党组建的联合民主联盟是葡萄牙议会第四大党团，历年国家议会选举支持率基本都在8%以上，市政议会的支持率维持在10%上下，而在欧洲议会的选举支持率波动较大——在2019年降至6.88%,其中当选的两名欧洲议会议员均来自葡共。因此，葡共在联合民主联盟中拥有较大的话语权，两党的紧密合作使联盟在葡萄牙保持了较大的影响力。

但是，意大利重建共和法共等欧洲共产主义派与包括绿党在内的反资本主义力量的联盟形成了一种悖论：联盟的对象越来越多元，但自身的影响力和所获认同却在下降。2008年之前，意大利重建共也能在与绿党和中左翼的联盟中保有较大影响力，影响政府的环境政策、核能源政策等。但2008年之后，意大利重建共遭遇了分裂危机，陷入了严重的碎片化困境中，与绿党及其他反资本主义进步力量组建的政治联盟，未能赢得更广泛的支持和认同。法共与绿党联盟在2020年市政选举中取得的战果一度备受关注。但实际上，此次联盟对法共拓展政治影响力并未产生太大助益。

欧洲共产主义派在泛欧层面联盟中的影响也有所下降。至2014年之前，意大利重建共和法共等尚能在欧洲议会中拥有席位，如意大利重建共在2004年获得了五个席位，法共在2004年和2009年都获得了两个席位，2014年获得了一个席位。而在2019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无论意大利重建共还是法共都没有再赢得欧洲议会席位。但是，欧洲左翼党的北欧成员党，如丹麦红绿联盟和芬兰左翼联盟等，即生态运动中的“红绿派”则保持了稳定的支持率和席位数。 

欧洲共产党与绿党的政治联盟及其纲领主张的“绿色”调整，近年来愈发难以取得预期效果。这一方面是由于欧洲社会主义运动一直未能走出低潮，共产党自身的组织和政治影响力都在萎缩；另一方面是由于随着生态运动的蓬勃发展，欧洲政治中出现了绿色价值观泛化的现象。这意味着主流政党，以及极右翼政党和新兴的民粹主义政党，都“借鉴”了绿色议程中某些条款的内容，吸纳其中与自身纲领更契合的部分，同时漫不经心地抛弃了更激进的部分。绿色政治的泛化以及共产党在绿色政治领域的跟随者角色，都削弱了自身政纲中“绿色化”调整的吸引力和影响力。

四、结语

欧洲资本主义近年来在生态危机与经济危机的叠加之下所表现出的较强的调适性和多样性，使得资本主义替代任务变得更为复杂艰难。这意味着欧洲共产党既要适应经济社会危机与政治变局对共产党理论更新的新要求，又要应对激进左翼阵营的多元化与碎片化给构建反资本主义联盟带来的消极影响。就此而言，欧洲共产党从理论与政治实践的双重维度加速进行的“绿色化”,是对多重危机和困境的一种积极应对。

从理论革新的角度而言，意大利重建共和葡共尚未构建出独具一格的“红绿”概念，而法共相对擅长汲取和借鉴新绿色议题和文化理论的精华，更有可能在短期内成为欧洲共产党的“绿色化”理论探索与革新的先锋。在当前的政治实践中，欧洲共产党与“红绿派”绿党及其他反资本主义力量之间的联盟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常常也是紧迫的。甚至，广义上被视为左翼力量的主流绿党，有时也成为共产党为扩大反资本主义运动政治影响而在地方、国家和欧盟超国家层面进行竞争性合作的对象。不过，就意大利和法国的经验来看，组织力量和政治影响力趋于弱化的共产党与绿党的联盟，并不能有效遏止欧洲共产主义力量总体上的边缘化态势。

因此，在生态日益被欧洲左翼视为对资本主义有效替代的新表达的时代，无论在理论革新还是政治实践中，如何通过加强共产党自身的政治建设、理论建设和组织建设，去打破绿党在生态议题方面先锋性角色的垄断及其对阶级认同构成的挑战，并推动民众认同“红即新绿”,是欧洲共产党在未来的“绿色化”进程中应予以积极关注的问题。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2009年版第672页。

2.[意]卢西亚娜·卡斯特林那《为什么“红的”也必须是“绿的”》,载于[南斯拉夫]米路斯·尼科利奇编《处在21世纪前夜的社会主义》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57页。

3.轩传树《从运动型到体制化:欧洲绿党发展进程研究》,载于《理论与评论》2018年第5期。

4.James O' Connor,Natural Causes:Essays in Ecologicol Marxism,New York:The Guildford Press,1998,Preface,Xi.

5.James O' Connor,Natural Causes:Essays in Ecologicol Marxism,New York:The Guildford Press,1998,p.272. 

6.“Tesseramento Nazionale PRC”,http://web.rifondazione.it/home/images/2018/180504tesseramento.png.

7.PCP,“Theses-Draft Political Resolution”,http://www.pcp.pt/en/theses-draft-political-resolution-0#47.

8.姜辉《21世纪世界社会主义的新特点》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21页。

9.“Assises Communistes de l'Ecologie,le PCF Se Met au Vert”,https://www.lavantgarde.fr/assises-communistes-de-lecologie-pcf-se-met-vert/.

10.“L'écologie au Coeur du Combat Communiste”,https://www.pcf.fr/ecologique_au_coeur_du_combat_communiste.

11“Documento Finale Approvato dal IX Congresso Nazionale di Rifondazione Comunista”,http://www2.rifondazione.it/primapagina/wp-content/uploads/2013/10/documento_approvato_me.pdf.

12.“Rifondazione Comunista-Sinistra Europea all' Assemblea nazionale ‘Ambiente e Lavoro:no al ricatto,costruiamo l'alternativa’ Brindisi-sabato 24-25 ottobre 2020”,http://web.rifondazione.it/home/index.php/territorio-e-ambiente/21972-rifondazione-comunista-sinistra-europea-all-assemblea-nazionale-ambiente-e-lavoro-no-al-ricatto-costruiamo-lalternativa-brindisi-sabato-24-25-ottobre-2020.

13.“Opening of the XXI Congress of the PCP”,https://www.pcp.pt/en/xxi-congress/opening.

14.“Des Assises Communistes pour Affirmer nos Partis-pris Écologique”,https://www.pcf.fr/article_ecologie8.

15.“Statute”,https://www.european-left.org/statute/.

16.“Manifesto of the Party of the European Left”,https://www.european-left.org/wp-content/uploads/2018/11/Manifesto-European-Left_ENG.pdf.

17.“The European Left:Building Alternatives”,https://www.european-left.org/wp-content/uploads/2018/12/political_theses_final_version_04.12.07_0-12.pdf.

18.“Reset Europe,Go left! Overcoming Capitalism to Build a Europe of Peoples,Save the Planet and Guarantee Peace”,https://www.european-left.org/wp-content/uploads/2019/12/Political-Document-Final-version-EL-Congress-2019.pdf.

19.“Européennes:le Programme du Parti Communiste Français (PCF) en 2 minutes”,http://europe.vivianedebeaufort.fr/europeennes-le-programme-du-parti-communiste-francais-pcf-en-2-minutes/.

20.“Il Programma della Sinistra per le Elezioni Europee 2019”,https://www.ilpost.it/2019/05/08/programma-sinistra-elezioni-europee-2019/.

21.“Launching of the EL Platform on the COVID-19 Crisis”,https://www.european-left.org/campaigns/the-corona-crisis-and-the-consequences-for-european-politics/.

[文章来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1年第2期。

[作者介绍]：李凯旋，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研究部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