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联体各国共产党对社会主义的新探索

王正泉

随着苏联的剧变和解体,苏联共产党不仅失去执政地位,而且遭到分崩离析和彻底垮台。然而,坚持社会主义信念的共产党人并没有屈服,他们在独联体各国纷纷恢复或建立了自己的政党。这些政党尽管名称有所不同,但仍然属于共产主义性质的政党。它们对苏联过去的社会主义进行了反思,并对未来的社会主义进行理论探索,提出一些新的认识。其中,俄罗斯共产党的理论反思和最新认识具有代表性。

总的说来,独联体国家共产党人对苏联70多年社会主义的理论和实践既没有全盘否定,也没有全盘肯定,而是采取一分为二的态度,即既肯定成绩,又指出问题。俄共在这方面的立场最为典型。1993年2月俄共“二大”通过的《纲领性声明》说:“苏共的历史既伟大又悲惨。这个党曾在1917年10月发动人民争取社会公正,领导人民建设新社会,即建设一个强大的苏维埃的多民族大国。但是,它不可避免地歪曲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原则。”这种一分为二的分析,也体现在久加诺夫的言论之中。久加诺夫在1996年5月说:苏联“建立的社会主义远远不够完善”,有“严重扭曲”,但“它实际显示了自己的历史成就:社会主义制度使我们建立了经济发达的强大国家”。在总结历史的经验和教训方面,1995年1月俄共“三大”通过的俄共纲领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文件。俄共纲领的第二部分,标题就叫“俄罗斯的历史教训和摆脱危机的途径”,其中专门叙述和分析了苏联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实践。

俄共的分析,大体上代表了独联体其他国家共产党人的认识。

(1)肯定十月革命,肯定苏维埃政权和社会主义的一系列成果

俄共纲领说:苏维埃和苏联是20世纪人民群众创造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国家和社会制度”,它们“为实现人的劳动权、受义务教育权、卫生保健权、休息权、居住权、掌握本国和世界文化最高成就权提供了可靠的保证”。又说:十月革命是当时条件下俄罗斯“民族国家自我保护的惟一现实的机会”。久加诺夫在俄共“三大”的报告也说:“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拯救了俄罗斯这个伟大的国家,使之免遭经济和军事上的彻底崩溃和领土分裂。”俄共这样做,在当前否定十月革命、列宁主义和苏联光荣历史的反动气焰甚嚣尘上的时候,显然具有重大意义,而且难能可贵。但值得注意的是,俄共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强调十月革命的普遍意义和国际意义,没有讲十月革命开辟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开辟了无产阶级世界革命的新时代,而仅仅从民族国家利益的角度,肯定十月革命挽救了俄罗斯,即强调了十月革命的特殊性。

独联体其他国家的共产党人,也具有同俄共类似的认识。例如,哈萨克共产党在1994年10月的新党纲中,充分肯定了共产主义思想的历史进步性,并对十月革命和苏联的建立作了高度评价:“十月革命在塔吉克人民的历史中是一个转折点,它使塔吉克人民摆脱了民族和殖民压迫”。

(2)分析了“斯大林模式”的历史合理性和局限性

在斯大林时期,面对帝国主义的严重威胁,苏联走上了高速发展国民经济、实行工业化和农业集体化、“赶超”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俄共纲领认为:“赶超”是当时形势下“唯一适当的口号”,卫国战争的胜利和国民经济的顺利恢复,“证明了我国这条发展道路在历史上是正确的”。同时指出:这条道路“具有强制性质,要求极端严格的集中化和使社会生活的许多领域国家化”,而且“这条道路被错误地绝对化,并被作为指导原则”,从而出现了“群众的创造热情同30年代和40年代的镇压并存在这样一些矛盾”。俄共纲领所讲的苏联“发展道路”,实际上就是“斯大林模式”。

利加乔夫在1992年12月发表的《联盟解体后的一年》一文中,把苏联过去的社会主义称之为“国家社会主义”。他说:“回过头去走向已没有生命力的国家社会主义,这也是不可取的。”这种说法,说明他们仍然认为过去实行的是“社会主义”,只是这种社会主义具有严重的弊病而已。

(3)分析了苏联社会主义垮台的原因

俄共主要从两个方面来分析苏联演变的原因:一是党内斗争和领导人的叛卖,二是过去的苏共领导犯有严重错误。1993年2月俄共“二大”通过的《纲领性声明》指出:“苏共的瓦解始于党的上层发生蜕变”;但“深层原因是社会主义的经济潜力没有得到实际体现”。1994年3月的俄共党纲提要一方面说,“苏联是苏共上层统治者叛卖行径的牺牲品”;另一方面又说,“计划经济越来越不适应世界科技革命发展的需要,逐渐变成社会生活各领域发展的阻力,… …社会主义经济的潜力没有得到充分发挥”。1995年1月的俄共纲领也是这样,它一方面指出苏联历史上的种种弊病,认为过去“把社会主义的思想简单化了”;同时指出:“使苏联垮台的危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执政几十年的党的危机造成的”,“苏共内部形成了两翼,实质上是两派”,它们“在斗争过程中形成了实际奉行的政治路线”。它还特别强调:“戈尔巴乔夫和雅科夫列夫、叶利钦和谢瓦尔德纳泽要对背叛党、无视民族利益、破坏我们祖国承担个人责任。”

后来,俄共对苏联演变原因的分析更加明确。久加诺夫在1996年5月说:“对苏联瓦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主观因素,即当时的领导人软弱无力,胆小如鼠,最后发展到公开叛卖。”“造成社会主义失败的还有一些客观原因。它未能在提高劳动生产率、提高普通劳动者生活水平、发挥劳动者创造积极性等最重要方面发挥出自己的优势。最后一个原因是,我们卷入了精疲力尽的军备竞赛。” 1996年10月,久加诺夫在同中国学者谈话时进一步说:“我们国家解体的主要原因在于:改革早已是势在必行,但60年代初国家领导人拖延了改革的实施。遗憾的是苏共对很多存在的问题也未做出应有的解答,结果导致了苏共领导人出卖了社会主义利益,实质上实行了违背人民、违背国家、违背社会主义的方针。”

哈萨克共产党1994年10月的党纲也分析了苏联发生的“悲剧性事件”。哈共认为:这“是共产党的政策丧失阶级优先性,而劳动人民本身丧失阶级警惕性的结果”,而共产党内的叛徒“对此负有巨大责任”。同时认为,还有更深刻的原因,例如:来自西方国家外部的破坏行动;社会主义社会本身包含矛盾,“每个社会集团形成自己的特殊利益”;历史形成的生产力不发达,加上把“很大一部分经济潜力用于国防和军事”;存在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倾向的“瓦解性影响”;等等。哈共党纲强调:苏联东欧发生的事件“不是社会主义自身本质的危机”;“遭受挫折的不是共产主义思想,而是被歪曲的社会主义建设理论和实践”。

但是,也有一些人把苏联的垮台归咎于社会主义制度本身,认为苏联垮台是必然的,甚至根本否认苏联存在过社会主义。1993年10月底,莫斯科举行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会。布兹加林教授在会上说:“我们的社会主义是一个病态的早产儿”。还有人说:“婴儿根本就没有过,有的只是个人工流产儿”。他们认为:“应当摒弃搜索`叛徒'的做法。制度是因自身的突变,而不是因个别统治者心怀恶意而崩溃的”。甚至有人说,苏联从未有过“任何社会主义”。

独联体各国的共产党人,没有放弃马克思列宁主义,仍坚持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党的指导思想。但他们强调:马克思列宁主义是不断发展的,不能用教条主义和僵化的态度来对待。

俄共纲领指出:党“遵循发展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学说”。俄共党章则强调:要“创造性地发展马克思列宁主义”。乌克兰共产党1995年3月的党纲也强调:乌共“以马克思列宁主义学说为理论基础和思想基础,并根据新的历史条件和斗争任务不断丰富这一学说”。哈萨克共产党1994年10月的党纲宣布:哈共“是在马克思主义科学意识形态基础上开展活动的党”,对它来说,“马克思主义是创造性的科学,它随着周围世界的变化、随着社会发展的新因素和新现象的积累和思考而不断发展。”

在强调发展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同时,独联体各国共产党在有关未来社会主义的一系列问题上,提出了自己的新看法和新认识。

(1)对未来社会主义目标模式的新认识

独联体各国的共产党大都没有放弃社会主义的口号,但它们所讲的社会主义已不同于传统意义的社会主义。例如俄共领导人久加诺夫在1996年3月28日说:“我们党和苏共有明显的区别。我们认为要有多种经济成分,要有多种意见,信仰要自由。”久加诺夫在同年5月14日的谈话说:“我们主张建立革新的社会主义,即不被扭曲、没有致命错误、集中当代人类社会一切精华的社会主义。”为此,久加诺夫多次强调:“不是向后退到社会主义,而是向前迈向社会主义”。

那么,未来社会主义是什么样子呢?俄共纲领对此作了概括的描述:“没有人剥削人的,按劳动数量、质量和成果分配生活资料的无阶级社会。这是在科学计划和管理、采用节约劳动力和节约资源的后工业化工艺的基础上达到的具有高度劳动生产率和生产效益的社会。这是具有真正民主和发达的精神文明、鼓励个人的创造积极性和劳动者自治的社会。”这里所突出的,主要是消灭剥削,消灭阶级,生产力高度发展,真正的民主,发达的精神文明,劳动者自治等等。当然,这比1936年斯大林宣布已经建立的社会主义的水平要高得多,比勃列日涅夫时期所宣布建成的“发达社会主义”的水平也高得多。

值得注意的是,俄共提出的未来社会主义,包含了许多符合新时代要求的内容。例如俄共纲领强调:社会主义要“创造新的比资本主义更高的人民生活质量和更发达的生产力”。同时指出:“资本主义把人类引向更深的矛盾,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全球问题——生态问题、人口问题、民族社会问题”,而社会主义则“符合当代生产力水平、生态安全、人类面临的任务的性质”。

(2)强调合法斗争,否定暴力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

独联体各国共产党的目标仍然是社会主义。那么如何夺权政权,建立社会主义呢?它们大都主张依靠合法斗争,反对通过暴力革命来夺取政权,也反对自己执政后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在这方面,俄共最具代表性,它说得最为明确。

俄共从恢复活动一开始就强调合法斗争。1993年俄共“二大”通过的《纲领性声明》提出:“党将利用各种符合宪法的手段、方法以及政治斗争形式来争取国家政权”。久加诺夫在同年3月则说:俄共与其他一些以共产主义为目标的党派和团体不同,“它一贯只使用合法手段”。1993年“炮打白宫”事件后,俄共公开宣布放弃暴力革命。1994年3月的俄共党纲提要说:“俄共主张非暴力改革社会生活,反对有可能导致内战发生的事件。”久加诺夫则公开声明:俄共放弃了“革命跃进和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办法”。1995年1月的俄共纲领则始终贯彻了合法斗争的精神,它反复强调:“用合法的办法推翻反人民的黑手党和买办集团——叛国党”;“通过一切合法手段达到”党的主要任务;等等。久加诺夫在1996年5月还强调:俄共执政后“不会出于政治动机和意识形态考虑搞迫害。我们坚决反对镇压,反对清算历史”。

独联体其他国家的共产党大体上也和俄共一样。例如哈萨克共产党的党纲说:作为一个“积极开展政治活动的党”,哈共要“参加民主选举,利用舆论工具和其他手段广泛宣传其思想等方式来实现党的纲领性目标”。

但是,也有一些共产党人反对放弃暴力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例如,安德烈耶娃领导的“全联盟布尔什维克共产党”曾经宣布:将以革命方式推翻现政权;不接受三权分立、“资产阶级议会制”和多党制;必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3)承认多党制、议会民主和自由选举

独联体各国的共产党是在社会主义已经垮台的条件下重建和恢复活动的。而多党制、议会民主、自由选举和三权分立等等是这些国家现行政治体制的基本原则,并为宪法所确认。所以,它们承认这种现状。

俄共党章声明:“党和党的各级组织与机构将在俄罗斯联邦宪法和法律范围内活动”。这说明,俄共是赞成多党制、议会民主、自由选举和三权分立的。久加诺夫在1996年5月明确地说:“俄罗斯将建立多党制和真正的民主制度”。这一点,同过去传统社会主义的民主观相比,是一种新的提法, 新的认识。

其他国家的共产党也是如此。例如,乌兹别克“人民民主党”宣布:党的所有活动的出发点是要“建立三权分立的法制国家和法治社会”;党主张同其他社会政治力量“自由竞争,以制定并向社会推荐纲领的方式获得政治领导地位”。塔吉克共产党也宣称:塔共是“通过民主手段占有领导地位的议会型政党,它将在法律基础上在选举中争取议席”。

(4)对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新认识

社会主义应实行什么样的经济制度?独联体各国共产党对此有新的认识。在这方面,俄共也具有代表性。

首先,俄共反对社会的资本主义化,反对实行私有化,主张消灭剥削。俄共“二大”通过的《纲领性声明》提出:要“停止强制性的私有化”。俄共纲领则强调:要“制止抢劫国家财产和全民财产,将违反法律、国家利益和劳动者权利攫取的财产国有化或没收”;土地应成为“全民财产”,“不允许私有和买卖土地”。对于已经私有化的企业,俄共也主张采取灵活的政策。久加诺夫在1996年5月说:“如果某个企业已被私有化,而且运转正常,我们就要给予鼓励和支持”。

其次,俄共主张多种经济成分并存,但强调以公有制为主。久加诺夫在1994年4月说,俄共放弃了只允许存在国家所有制的主张,认为多种成分的经济是现实的。俄共纲领指出:“各种经济成分将会得到保留”,但“生产资料公有制形式将占优势”。1996年5月,久加诺夫在竞选总统时说:“我们主张对俄罗斯现有经济进行有效保护。在这种经济中,强大的国有成分和集体、个人成分,其中包括合法的外资,都将占有一席之地”。总之,俄共反对私有化,但不反对私有制。

第三,俄共主张“市场调节和国家计划有机地结合”。1993年2月的俄共“二大”,曾提出要建立“有计划的市场经济”。1994年的俄共党纲提要则说:“计划经济越来越不适应世界科技革命发展的需要,逐渐变成社会生活各领域发展的阻力”。但俄共后来不再采用“市场经济”的提法。久加诺夫在1996年5月说:“`市场经济'已声名狼藉,我更倾向多种经济成分的提法,这种经济将以我国人民最能接受的形式按客观规律发展”。他强调:“中国的经验格外引人注目,它把市场调节与国家计划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独联体其他国家共产党的主张大体上和俄共相似。乌克兰共产党的党纲强调:要恢复国家对国有经济的控制和管理,反对国家财产私有化,反对解散集体农庄。白俄罗斯共产党的党纲强调:要搞稳步改革,不搞大张旗鼓的私有化。哈萨克共产党的党纲强调:要“通过国家所有和集体所有来恢复生产资料公有制,并使之与共和国公民个人所有制结合,但禁止人剥削人”;要“实现国民经济的计划管理”。吉尔吉斯共产党的党纲强调:“主张形成计划——市场、以社会为方向和生态安全的经济”;“必须阻止经济资本主义化和停止强行私有化”;“必须保存国有经济成分,它是多种经济成分的基础”;“反对把作为全民财产的土地变为私人财产和买卖的对象”。

(5)对知识分子的新认识

独联体各国共产党大都自称是“劳动人民政党”,不再讲共产党是工人阶级政党。俄共纲领宣称:党“忠实地捍卫工人阶级、劳动农民、人民知识分子的利益”,是“真正劳动人民的党”。在这方面,哈萨克共产党的提法略有不同,它的党纲说:哈共“是劳动人民的党,是工人、农民、知识分子… …的先进部队”,但党的“基础是工人阶级”。

值得注意的是,俄共特别强调知识分子的作用。在俄共的党徽上,“锤子、镰刀和书籍”三者是并列的。俄共的这种新认识,考虑了时代的进步和科学技术的发展。俄共纲领指出:在当前,“生产劳动的性质将发生根本变化”,“劳动将越来越变为主要是智力劳动”。“在科技进步的进程中,城乡工人阶级正在改变,开始在素质上和结构上变得面目一新。… …现在生产越来越需要具有高深的技术知识和见多识广的熟练劳动者。很大一部分工程技术知识分子加入工人阶级的队伍。”久加诺夫在俄共“三大”的报告甚至说:现在,“科学和工程技术知识分子实际上加入了生产工作者行列,它同高技能工人阶层一起形成了新的先进的工人阶级核心。”这无疑是对新时代的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的新认识。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东欧中亚研究所,教授。）

 文章来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季刊)199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