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初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若干特点

聂运麟

[内容提要] 尽管新世纪初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出现了诸多的亮点,但是局部的高涨并没有成为运动发展的主导方面,21世纪初的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仍处在低潮之中。由于苏东剧变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打击前所未有的沉重,由于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矛盾都发生了新的变化,由于发达国家共产党正处在战略策略调整和自我变革的过程之中,因此,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低潮还要持续相当长的时间。但是,新世纪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低潮却具有新的特点,孕育着积极的变革因素,这正是21世纪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希望之所在。

[关键词] 21世纪　社会主义　运动　特点

从总体来看,21世纪初的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仍处于低潮之中。例如,法、意、西等国的共产党自苏东剧变至今,党员人数逐步减少,在议会选举中的选票不断下降,党的机关报的发行量也在锐减。俄共则在普京上台后,由于普京采取了新的策略,中派力量迅速上升,并成为俄国家杜马中最大的议会党团。与此同时,俄共内部还由于在党的“变革”问题上的意见分歧而矛盾深化,存在着分裂的危险。与此同时,在前苏联东欧地区,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也相当困难,发展中国家的共产党由于受大气候的影响,也处于停滞状态。

尽管21世纪初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仍然处于低潮之中,但是,与苏东剧变后社会主义运动落入谷底的状态相比,当今的社会主义运动还是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这不仅表现在新世纪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众多亮点上,而且还表现在社会主义运动发展所具有的许多新特点之中。当今的世界社会主义运动虽然没有量的扩展,但它正处在积蓄力量、提高自身素质的发展时期,应该说,这应该是令人兴奋的事。

21世纪初的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有不少值得我们关注和振奋的亮点。首先是社会主义国家在改革开放中胜利前进。特别是有13亿人口的中国,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事业中取得了新的巨大成就,并在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思想的指引下,向着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目标迈进。与此同时,越南、古巴、朝鲜、老挝等国在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的道路中也取得了新的成就。其次,日本共产党、印度共产党(马克思主义)等政党无论在党员的数量还是在议会中的议席都有了长足的发展。另外,如尼泊尔共产党、南非共产党、巴西共产党等也成为社会主义运动中的亮点。

当前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总的特点是,各国共产党为适应世界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发展的新变化,不断进行战略和策略的调整和自身的变革,这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一再强调,他们的理论不是教条,而是行动的指南。然而,从20世纪30年代起,教条主义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便日益占据主导地位,马克思主义实际上被教条化、凝固化了。人们不承认马克思主义是发展变化的理论,不了解马克思主义与时俱进的品格,对马克思主义在实践中的创造性运用则往往被戴上“歪曲马克思主义”、“修正主义”、“民族共产主义”的帽子,进行严厉的谴责和批判,甚至加以政治迫害,或从肉体上消灭之。但是,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是它在具体历史条件下的创造性的运用,20世纪社会主义的成功得益于此,20世纪社会主义的严重受挫,也盖因于此。全世界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清楚地看到,苏东的剧变,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失败,而是教条式地对待马克思主义的失败,是教条主义的彻底破产。同时苏共这个曾经被教条主义所腐蚀的“理论权威”的消失,也为人们创造性地运用马克思主义创造了有利条件。当今,将马克思主义与本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已经成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历史潮流。早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共产党就创造性地提出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作为党和国家建设社会主义的指导思想,21世纪初又提出了“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作为党的指导思想;法国共产党在20世纪90年代也提出了“新共产主义”理论,新世纪法国共产党在实践中继续对这一理论进行检验和修正;日本共产党在新世纪提出了建设“日本式社会主义”的理论,等等。有些国家的共产党虽然没有对其理论冠以“本土化”的具体名称,但将马克思主义与本国实际相结合,创造性地将其运用于本国实践,却是其努力遵循的基本原则。

二、社会主义发展模式多样化

对于未来的社会主义社会,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规定任何一种一成不变的模式,他们只是为社会主义提出了一些原则性的构想和应有的价值取向。然而,由于苏共过分夸大了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成功经验的意义,并把是否照搬苏联模式看作是衡量一个国家是否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标准,因而,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人们只承认苏联模式是建设社会主义的“惟一的”、“正确的”发展道路,其他对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的探索和实践,都被看成是离经叛道之举,并受到严厉的谴责和批判。苏联模式的弊病及其僵化,是苏东剧变的重要原因之一。它不仅说明苏联模式并不是建设社会主义的最好模式,而且说明照抄照搬别国的发展模式是没有任何出路的,社会主义的具体发展模式需要人们在建设社会主义的过程中去进行创造。针对苏联模式的弊病,特别是高度集中的经济政治体制的弊病,社会主义国家将市场经济纳入了经济建设的总体轨道之中,并强调要努力建设社会主义的民主政治。对采用市场经济,不同的社会主义国家也各有不同的具体提法和做法。中国提出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要使市场在国家宏观调控下对资源配置起基础性作用,目标是把中国建设成为一个“富强、民主、文明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越南提出建设和发展“社会主义定向的市场经济”,即以社会主义为方向的、多种经济成分的、按市场经济机制运行的、在政府管理之下的商品经济,目标是把越南建设成为“民富、国强、社会公平、民主、文明”的社会主义国家。古巴和朝鲜处在特殊的国际和国内环境之中,有关商品、市场的改革有一定的进展,但计划经济仍然占据主导地位。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共产党也曾一再强调,它们将要建设的社会主义,既不同于苏联的发展模式,也不同于现实社会主义国家的发展模式,而是具有发达国家特点和本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三、欧美国家走向社会主义道路的和平民主化

20世纪初,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它的垄断阶段,其反和平、反民主的本质显露无遗。为了资本的利益,帝国主义在20世纪上半叶先后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给世界各国人民特别是落后国家的人民带来了浩劫。它多次用暴力镇压了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争取和平、民主和社会主义的斗争,资本用劳动群众的血汗和生命,构筑了现代资本主义的大厦。在这样的条件下,广大人民群众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只能是通过暴力革命夺取政权的道路。但是二战以后,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社会主义形成为强大的阵营;殖民体系土崩瓦解;资本主义在高新技术革命的推动下,经济获得了新的发展,经过中下层劳动群众的斗争,其物质、文化生活已经有所改善,资本主义民主政治也有新的发展。虽然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依然存在,并且在继续深化,但已经不同于一战和二战时期的情况,战前那种毁灭性的经济政治危机并没有再度出现,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起,和平与发展已经成为时代的主题。在此情况下,资本主义国家的共产党,主要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共产党纷纷提出通过民主的道路,和平获得政权。他们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新社会因素在增长,因此,工人阶级和劳动群众可以利用资产阶级的民主掌握政权,对资本主义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从而走向社会主义社会。日本共产党第二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认为,日本社会的进步需要通过和平民主的方法,分阶段地、一步一步地向着既定的目标接近,而且每一步怎么走,走到何种程度,都要由多数国民通过选举来决定。法国共产党主席罗贝尔·于在《共产主义新规划》中指出,超越资本主义是一种社会变革的观念,“它不是通过将现有的社会打个落花流水,而是在斗争中,依靠发展现有社会的成果、需求和潜力来否定乃至取消剥削、异化和资本主义的统治”,“要通过法国人民的运动和民主力量,沿着新型革命的道路即一种人道的、民主的和互助的现代革命道路前进”。西班牙共产党近年提出“与左翼一起,建设未来”,用民主的方式实现社会主义的路线。美国共产党坚持1957年十六大党纲所规定的革命路线,即通过美国人民在发展着的宪法秩序范围内,进行政治和经济斗争,争取和平和民主地走向社会主义。葡萄牙共产党坚持1983年党的十大提出的革命路线,即通过议会斗争和群众运动相结合的政策,“在民主中走向社会主义”的路线,但葡共也不排斥在特殊情况下走非和平道路去实现社会主义。

四、马克思主义政党的自我革新

政党的自我革新是政党发展的主要推动力,也是政党发展的客观规律。苏东剧变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共产党吸取了历史经验教训,为适应社会的发展变化,正在进行自我变革。确切地说,目前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共产党正处在自我革新的过程之中。例如法国共产党提出了“新共产主义”理论,要在法国建设“现代化的共产党”;美国共产党对社会主义进行了全面的反思,论证了关于社会主义社会的基本特征,提出了建设“群众性的共产党”的方针;日本共产党总结了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对日本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进行了新的规划,将日共定位为既是“工人阶级的党”,又是“日本国民的党”;2002年,意大利重建共产党第五次代表大会的主题报告是“开放与革新:为变革社会而改变自己”,等等。所有这些都说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共产党正在发生重大的变化。这些变化大致可概括为六个方面:(1)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共产党正在从过去在一定程度上依从苏共的理论和政策的党,逐步转变为独立自主地制定党的理论和政策的党;(2)从过去很大程度上是教条式地对待马克思主义的党,逐步转变为比较自觉地创造性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党;(3)从过去单纯将从事体力劳动的中下层雇佣劳动者作为自己的主要阶级基础的党,逐步转变为将从事体力劳动和从事脑力劳动的两类雇佣劳动者都作为自己的主要阶级基础的党;(4)从过去采取了不少“左”的斗争策略的党,转变为在策略上比较关注与中间阶层及其左翼政党之间的团结与合作的党;(5)从权力高度集中的党内体制,逐步转变为实行高度民主的党内体制;(6)从用传统方式工作的党,逐步转变为用现代方式工作的党。一言以蔽之,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政党正在转变为现代的马克思主义政党。

五、社会主义的国际合作采取了新的形式

20世纪的前半叶,曾经出现了第三国际和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等共产主义运动的国际联合组织,五六十年代,虽然没有有形的共产主义运动的国际联合组织,但是,以一定的国际会议为中心形成的无形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联合是存在的,如1957年和1960年的两次莫斯科会议等。但在60年代中期之后,这种有形的或无形的国际联合实际上都已经不存在了,因为这种联合早已不适合各国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需要,而且往往是妨碍各国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重要因素。苏东剧变之后,即从90年代开始,社会主义运动的国际合作出现了新的形式。

其一,党与党之间的相互关系获得新的发展。

当前各国共产党发展相互之间的关系,已经成为各国共产党进行国际联系、交流经验和相互支持的主要形式。早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共产党就提出了发展党际关系的四项基本原则,即“独立自主、完全平等、互相尊重和互不干涉内部事务”诸原则。中国共产党以四项基本原则为指导,成功地发展了同世界上一切愿意与我们建立友好关系的共产党之间的关系,也成功地发展了同世界上一切愿意与我们建立友好关系的其他政党的关系,从而为发展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做出了贡献。当前发展党与党之间相互关系的特点是:完全自愿、平等、独立自主、互不干涉内部事务,这就避免了过去以某个大党为中心的国际联合所产生的强制性、不平等性、依附性和干涉别国党内部事务等不正常现象的发生。

其二,地区性的国际会议相继召开。

召开地区性的共产党或左派政党的国际会议,是各国共产党进行国际联系、交流经验和相互支持的又一个重要形式。这种会议在世界五大洲都召开过,比较有影响的有共产党、工人党雅典会议和圣保罗论坛会议。雅典会议是在苏东剧变后出现的地区性的共产党和工人党国际会议,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一年举行一次或几次。2002年1月和6月,在雅典分别召开了有中东13个共产党参加的会议和有亚洲、欧洲、美洲和澳洲的62个共产党和工人党参加的会议,讨论了“9·11”事件对全球政治和共产主义运动的影响,认为在新形势下,共产党和工人党应该采取新的措施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雅典会议体现了新形势下共产党和工人党等左翼联合斗争的新趋势。

圣保罗论坛会议是历史最长,参加的政党和组织最多,影响比较大的国际会议。1990年,在巴西劳工党的倡议和主持下,召开了有13个国家、48个左派政党(包括古巴共产党)和组织参加的圣保罗首次会议。从1992年第三次会议起,除拉美地区左派政党和组织的代表外,圣保罗论坛会议还邀请了世界五大洲的共产党和其他左派政党和组织与会。2001年第十次圣保罗论坛会议在古巴首都哈瓦那召开,将圣保罗论坛会议定性为“左派、反帝、反对新自由主义、反对一切殖民主义和新殖民主义、团结互助和参与制定`替代方案'的空间”。2002年第十一次圣保罗论坛会议在危地马拉城举行,重申了反对帝国主义的决心和建立国际新秩序的愿望,声明其近期的斗争目标是争取和平和民主,寻求一种替代性的拉美一体化模式。目前,圣保罗论坛每年一次的会议已经成为拉美和世界左派政党的重要聚会。

其三,多种形式的社会主义者国际学术会议频频举行。

苏东剧变以后,由于广大左翼学者对社会主义前途命运的关注,先后召开了多次社会主义学者国际学术会议,这是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在理论上相互交流的重要形式。国际性的学术交流在苏东剧变以前也是有的,但苏东剧变后的国际学术会议则有所不同,这就是它比过去更具广泛性和经常性,甚至具有相当的自发性,即它不一定是国家的、党派的意志,而是许多关心社会主义命运的左翼学者的自觉行动。21世纪,社会主义学者的国际学术会议继续存在和发展起来,影响比较大的有法国“马克思园地协会”主持召开的多次国际学术会议,有法国《当代马克思》主编雅克·比岱教授主持召开的“世界马克思大会”、莫斯科大学布兹加林教授主持召开的“争取民主与社会主义学者国际学术会议”、德国斯图加特大学贝克曼教授主持召开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国际学术会议”、美国左翼学者在纽约召开的“社会主义者国际大会”、英国左翼学者在伦敦召开的“社会主义者国际大会”等等。这些学术会议有的一年开一次。有的二年或三年开一次,参加者少的只有几十人,多的上千人,甚至四五千人。他们来自各个国家不同的社会阶层,代表不同的左翼派别,主题是讨论与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和人类社会发展有关的重大问题。然而,在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低潮时期,社会主义学者国际会议的意义却大大超过了会议本身,它起到了交流社会主义理论和思想,加强全世界马克思主义者之间的联系和合作,鼓舞社会主义者的斗志和扩大社会主义影响的积极作用。

六、共产党与社会党的关系由敌对转向共存互容

在谈到新世纪社会主义运动特点的时候,我们不能不谈到共产党与社会党关系的变化。从历史发展来看,当今的共产党和社会党都来源于恩格斯领导建立的第二国际,可说是同族同宗。共产党和社会党在世界的政治舞台上同属左翼政党,但在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中,它们又分属于左右两翼。在两党共存的80多年时间里,由于共产党和社会党在斗争的目标和手段上的分歧,由于各所在国的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的背景上的差异,由于国际形势的风云变幻等复杂的原因,它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既充满了矛盾和斗争,又存在着一定的协商与合作,但从总体上看,两者相互之间的敌视和斗争是其关系中的主导方面。由于共产党和社会党在党的起源、社会基础和理论纲领等方面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因此在彼此的相互斗争中,不仅存在着对立和斗争的关系,而且还存在着彼此相互转化的关系。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各国社会党中分裂出左翼,并最终建立了共产党,这是社会党的“共产党化”;二战以后,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东欧国家的共产党和社会党进行了合并,实质上是这些国家的社会党在苏联压力下的“共产党化”;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苏联东欧国家执政的共产党和意大利、英国的共产党纷纷改变名称和标志,修改党纲、党章,转化成为名副其实的社会民主党,这是共产党的“社会党化”。共产党和社会党在20世纪相互关系的经验和教训,特别是反法西斯战争和苏东剧变的经验和教训充分表明:共产党和社会党两者相互尊重、协商合作则两利,两者相互对立和斗争、互相攻击和打压则两伤。这个明显的道理越来越为两党的有识之士所认识和理解。因此,自20世纪末至今,共产党与社会党的关系已经从过去的相互敌对逐步转向了共存和互容,它们相互的攻击和打压的现象少了,联合与合作的情况多了,主要国家的共产党和社会党的党际关系已经基本正常化,甚至对问题最为敏感的两党的理论家也可以坐下来开会讨论问题了,这对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是有益的。

总之,由于历史的和现实的原因,新世纪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处于低潮的局面不会在短时间改变。但是,在运动低潮发展中孕育着新的积极的变革因素,这正是新世纪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希望之所在。

（作者：华中师范大学科学社会主义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双月刊)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