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视域中列宁对俄国民粹派的批判及其思想史效应
来源:admin 浏览量: 发布时间:2024-06-13 15:35:33
现代化视域中列宁对俄国民粹派的批判及其思想史效应
张飞岸;黄佳蓓
【内容提要】俄国民粹派从本土村社经济结构出发,提出了作为东方落后国家的俄国应对现代化挑战的独特理论方案,试图引领俄国走上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发展道路。列宁系统批判了俄国民粹派的空想性和保守性,坚守了马克思主义指明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道路,为俄国现代化提供了具有超越性的理论设想。从列宁的历史唯物主义宏大视野观照民粹主义的历史与现实可以看出,民粹主义是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的伴生物,不仅出现于社会转型时期,而且活跃于社会危急时刻,相关经验现象丰富了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社会发展阶段的理论,形成了不可忽视的思想史效应。
【关键词】列宁 民粹主义 现代化 历史唯物主义
民粹主义是当代不可忽视的社会思潮和政治运动,在高度互联的信息社会中,很容易凭借声势在全球广泛传播。历史地看,民粹主义具有两条看似“互不相干”的生成路径:一条起源于19世纪40年代的俄国,后来形成了影响巨大的“到民间去”运动;另一条起源于19世纪80年代的美国,主要是指“人民党运动”。早在19世纪70年代,俄国民粹主义就进入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视野,成为其构建东方社会理论、完善历史唯物主义学说的理论素材;19世纪90年代,列宁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相关思想,从经济、政治、文化等多重维度对俄国民粹主义的发展历史与现状进行了系统批判。民粹主义是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的产物,反映了民众在现代化带来的冲击与挑战面前的集体抗争,它之所以具有历史复发性,是因为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本身尚未结束,它引发的矛盾无法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被既定体制解决。
2024年是列宁逝世100周年,从列宁对民粹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批判中提炼出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思想维度,通过分析资本主义现代化阶段性历史弊病,在俄国民粹主义和美国民粹主义之间、原初形态民粹主义和次生形态民粹主义之间建立联系,对于改变民粹主义研究碎片化、去历史化的现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一、独特性与复杂性:俄国民粹主义的产生背景和理论主张
列宁在《论民粹主义》一文中指出:“民粹主义由来已久。人们公认赫尔岑和车尔尼雪夫斯基是民粹主义的创始人。70年代革命者提出‘到民间去’(到农民中去),那时候颇有影响的民粹主义盛极一时。19世纪80年代,瓦·沃·(沃龙佐夫)和尼古拉·—逊最完整地制定了民粹派的经济理论。”俄国民粹派是一个带有浓厚空想社会主义色彩的思想流派,是俄国经济发展长期落后、农业生产占优势的历史产物。这一思想流派将俄国的农村公社制度理想化,主张俄国发展应立足俄国的特殊现实,走非资本主义道路。这种认为俄国具有独特性的基本观点体现出其深厚的斯拉夫主义思想根源和文化基因,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斯拉夫主义是俄国民粹主义的民族主义立场。
所谓俄国的独特性,是由两个基本因素决定的:俄国的地理位置和东正教的宗教正统信念。一方面,俄国实际上面临着“非东非西”的尴尬处境,面对东方,它属于西方,面对西方,它又属于东方。这种地理位置深化了俄罗斯民族精神中“非欧非亚”的独特性,使俄国人没有办法在东方或者西方的世界里找到归属感,他们既要提防西方,也要提防东方。另一方面,“罗斯受洗”标志着俄国在犹太教、伊斯兰教、拜占庭基督教和罗马基督教中选择了信奉拜占庭基督教,这一选择塑造了俄国千百年来的文化特点,也决定了俄国不同于西方的现代化路径。与西欧基督教不同,东正教在宗教教义、神学品质、政教关系等方面具有浓厚的保守性、非此世性、精神性、神秘性的特点。信奉东正教的俄罗斯有着强烈的“第三罗马”情结,以基督教正统自居,东正教内含的弥赛亚精神——救世精神,令俄罗斯民族认为其作为“受膏者”(即被神选中,需要完成神的计划的人),担负着拯救世界的历史责任。然而,与这种救世精神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俄罗斯民族长期处于异乎寻常的愚昧、野蛮与落后的痛苦历史之中。彼得·雅科夫列维奇·恰达耶夫在《箴言集》中坦言:“我们是世界上孤独的人们,我们没有给世界以任何东西,也没有教给它任何东西;我们没有给人类思想的总体带去任何一个思想,对人类理性的进步没有起过任何作用。”这体现了俄罗斯民族在救世理想与落后现实之间徘徊的痛苦与绝望。
正当俄国哀叹于未能为世界历史作出贡献时,18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的英国工业革命推动了生产力的巨大进步和世界市场的形成与发展,法国大革命将民主思想传遍世界,影响了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的革命进程,两个民族分别在经济和政治维度上取得了重大成就,在将其民族性上升为世界性的同时,为世界历史进程的发展注入了民族的荣光。英法两国的辉煌荣耀激发了俄罗斯民族的进取精神,使其渴望通过自身发展为世界历史作出贡献,从而履行“受膏者”的使命;与此同时,宗教文化、地理位置等因素又不断地提醒俄国人牢记自己的民族特性,强调自身与西欧和东方的不同。因此,在保持自身独特性的基础上走一条不同于西欧资本主义的现代化道路,由此实现国家发展、履行救世职责的双重使命,便成为俄罗斯的最佳选择。概言之,正是以法国政治革命和英国工业革命为开端,俄罗斯的现代化实际上包括了经济上的工业化和政治上的民族国家构建双重内涵,俄国民粹派针对现代化的两个方面分别提出自己的方案,即经济上以村社为基础实现对资本主义阶段的跨越性发展,政治上建构以东正教为基础的大俄罗斯民族国家。
作为俄国民粹主义的创始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赫尔岑的村社思想为俄国民粹主义奠定了主基调。当前学界在赫尔岑村社思想来源上存在不同观点,一些学者认为赫尔岑的村社思想是从1845年奥古斯特·冯·哈克斯特豪森在游历俄国后发表的《俄国内部状况、人民生活特别是农业组织的研究》一文中获得的启发,特别是该文对在俄国普遍存在并保存完整的村社大加称赞的相关内容为赫尔岑提供了灵感。哈克斯特豪森认为“俄国的公社组织”对于俄国是非常重要的,西欧国家解决不了“赤贫状态和无产阶级化”的问题,而俄国的村社则可以使俄国避免这种灾难,并由此提出了俄国村社社会主义的思想。他指出:“我们称之为俄国社会主义的是那种从土地和农民的生活方式出发的社会主义,是从实际份地和现在的重分土地出发的社会主义,是从公社占有和公社管理出发的社会主义,这种社会主义与劳动组合一起走向一般社会主义所渴望的和科学所证明的经济的公正性。”另一些学者则认为赫尔岑村社思想的产生直接与斯拉夫派有关,理由是1842—1846年赫尔岑与斯拉夫派交往密切。但无论是通过哪种路径,赫尔岑这一西欧派的代表人物最终还是将目光投向了俄国村社这一古老的社会制度上。通过赫尔岑,斯拉夫派与西欧派实现了对话,斯拉夫主义成为俄国民粹主义内含的民族主义立场。公社的存在令俄国知识分子喜出望外,俄国人民似乎找到了在保持自身特殊性的基础上实现国家发展、履行救世职责的道路,即立足于俄国农村公社,走一条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这就是斯拉夫派和民粹派所持有的共同基本观点。就俄国民粹主义而言,其内部包含了多种思想观点:如贯穿民粹主义发展始末的非理性的浪漫主义,注重密谋与刺杀的布朗基主义,主张消灭国家的无政府主义,以及对待文化的虚无主义等。这种差异还表现在俄国民粹派的具体观点上:在经济方面,存在“俄国资本主义道路行不通”“俄国资本主义发展微不足道”“俄国资本主义不必要”等不同的论调;在革命策略方面,彼得·拉甫罗维奇·拉甫罗夫认为俄国革命的时机还未到来,需要先在人民群众中进行充分的鼓动,做好革命的准备,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巴枯宁主张发动农民起义,而且应当立即消灭国家,彼得·尼基季奇·特卡乔夫则认为革命应当依靠少数知识分子,采取密谋的办法夺取政权,从而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正如俄国著名哲学家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别尔嘉耶夫所言,俄国民粹主义具有各种各样的色彩和流派,是19世纪下半叶极其广泛、复杂的社会思潮,它不仅包含左翼和右翼,而且包含斯拉夫主义和西方主义的民粹主义,以及宗教的和无神论的民粹主义,其中也包括一个社会主义的支流。
针对俄国民粹主义各个流派的复杂性,在对民粹派进行系统研究后,列宁总结出俄国民粹主义的三个基本观点:其一,资本主义在俄国是一种衰落和退步;其二,整个俄国的经济制度具有独特性,特别是农民及其村社、劳动组合等具有独特性;其三,忽视知识分子和全国法律政治制度是与一定社会阶级的物质利益相联系的。民粹派拒斥俄国走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企图将俄国的生产力限制在小生产的范围内,具有浓厚的空想性、保守性、落后性与反动性。对此,列宁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对民粹派观点展开了批判,实现了以唯物史观对主观社会学、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对经济浪漫主义、以马克思主义国际主义立场对斯拉夫主义民族主义立场的总体超越,同时也为俄国现代化道路的开辟指明了方向。
二、空想性与超越性:列宁对俄国民粹主义的系统化批判
列宁在1905年发表的《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一文中指出:“最近25年来的全部俄国革命思想史,就是马克思主义同小资产阶级民粹派社会主义作斗争的历史。”换言之,自1880年以来,俄国意识形态领域斗争的双方是马克思主义和小资产阶级民粹主义(特别是自由民粹主义)。在批判民粹派的过程中,列宁采取了“先破后立,破立并举”的方法。一方面,列宁在哲学方法、经济理论、政治和战争观点方面深刻揭露并批判了自由民粹派理论的反动性及其现代化方案的空想性;另一方面,列宁十分注重从革命民粹派的理论和活动中汲取合理内核,肯定其部分主张,在批判借鉴的基础上实现对其超越,为开辟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现代化建设道路提供了行动指南。
(一)列宁对民粹派哲学方法的批判——以历史唯物主义反对主观社会学
民粹主义的浓厚空想性,是由主观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导致的,其主要观点认为社会学的根本任务在于阐明使“人的本性”得到满足的社会条件。这种研究方法反映到实践中,体现为民粹派总是力图保存前资本主义的落后残余——农村公社制度。
列宁将这种哲学方法斥责为“缺乏现实主义”的体现,“是知识分子狭隘的自以为是”,“是官僚主义的思维”,并指出尼古拉·康斯坦丁诺维奇·米海洛夫斯基所讲的“社会学应该从某种空想开始”,很好地道出了这种方法的实质。此外,与民粹派以道德标准评价社会形态不同,列宁指出,以生产力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生产关系作为评价社会形态的标准才是客观的,马克思所创立的唯物历史观使科学的社会学成为可能,这种历史观也是“唯一科学的历史观”。在批判民粹派主观社会学时,列宁坚持了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实现了唯物史观对主观社会学的超越。
(二)列宁对民粹派经济理论的批判——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反对浪漫主义经济学
作为一种代表农民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思潮,民粹主义在经济方面主张走非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虽然俄国民粹主义各流派在经济观点上各有侧重,但总体而言都认为俄国应通过将社会发展建立在俄国现存的农村公社制度上,跳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实现向社会主义的直接转型。
对此,列宁指出,民粹派的经济学之所以不能像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一样科学,原因在于:其一,民粹派忽视了俄国经济结构中的资本主义矛盾,没有认识到俄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其实是从其内部产生的;其二,民粹派没有理解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缓慢正是俄国农奴制改革残余阻碍的结果;其三,民粹派没有认识到资本主义的发展所带来的巨大的历史进步,即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和劳动的社会化,而这种进步也必将为未来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建立奠定基础。民粹派在经济领域内妄想超越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企图实际上是想要将俄国的生产力限制在小生产的范围内,这种想法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倾向。列宁在对民粹派经济观点进行批判时,坚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观点,实现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对浪漫主义经济学的超越。
(三)列宁对民粹派政治观点的批判——以无产阶级革命学说反对布朗基主义
在民粹派看来,实行均分土地、集体劳动、自治制度的俄国农村公社蕴含着社会主义的萌芽,俄国应当立足于农村公社实现向社会主义的直接转型。因此,在革命斗争的依靠力量方面,民粹派否认无产阶级作为社会主义革命先锋战士的作用,特别是否定无产阶级对于民主革命的领导权,认为俄国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所依靠的阶级力量应当是在社会中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阶级。在革命斗争的路径方面,民粹派坚持小团体密谋和恐怖刺杀等斗争形式,“在民意党人中间,布朗基主义,即密谋主义的传统非常强烈,以致他们只能把政治斗争设想为政治密谋这种形式”。
与民粹派相反,列宁否认民粹派“农民是社会主义的天然选民”的观点,认为社会主义革命所依靠的阶级力量应当是工人阶级。只有工人阶级才能够“毫无保留、毫不犹豫、毫不反顾”拥护民主主义,进而在此基础上进行社会主义的工作,完成社会主义的任务。同时,列宁也没有否认农民和其他阶级在民主主义革命中的作用,指出工人阶级应当团结最广泛的朋友,结成最广泛的联盟,以反对反动的社会阶级,但应当始终将工人阶级划分出来,特别是要始终明确某些反政府集团与工人之间一致的暂时性与相对性。在革命斗争的路径形式方面,列宁批判了民意党密谋主义的传统,认为其在极大地缩小了政治斗争范围的同时也选择了最不适宜的手段。在列宁看来,政治斗争应当以发动广大工人群众为前提,集中力量在工人中间进行宣传与鼓动工作。
(四)列宁对民粹派战争观点的批判——以国际主义反对民族主义
一战前,俄国民粹主义的民族主义立场还只隐含在其对俄国发展道路独特性的坚持中,这种坚持表现为对资本主义道路的排斥,在某种程度上带有空想社会主义色彩,因而还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然而随着一战的爆发,俄国民粹派在对战争性质的分析和对待战争的态度上,更加明显地表现出由斯拉夫主义思想根源和文化基因决定的民族主义倾向。
在对待战争的态度上,列宁尖锐地指出,总的来说“民粹派”在其所有合法报刊上都附和自由派,社会革命党驻社会党国际局的代表鲁巴诺维奇,已经开始作为一个公开的社会沙文主义者出现了。在协约国社会党人伦敦代表会议上,这个党有半数代表投票赞成了一项沙文主义的决议(另一半代表弃权)。沙文主义者在社会革命党人的秘密刊物(《新闻报》等)中占有优势。与民粹派不同,列宁明确指出了一战的帝国主义战争性质,并认为当时社会民主工党的任务应当是和国内的沙文主义作斗争,同时利用一战期间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将国际战争转为国内战争,推翻沙皇的专制统治。列宁坚持以阶级分析的方法分析战争,坚决反对民粹派及其他政党以国别、种族代替阶级划分,强调工人阶级应当淡化民族和种族立场,实行跨国别的阶级联合,以此实现了马克思主义的国际主义对民粹主义的民族主义立场的超越。列宁对民粹派观点的系统性批判,实际上反映了马克思主义现代化方案对于农民小资产阶级现代化方案的超越。虽然俄国民粹派随着1923年社会革命党的解散而不复存在,但在各国的现代化进程中,民粹主义仍然反复出现。尽管当代西方民粹主义不以俄国民粹主义为源头,并且在学术上进行了刻意的割裂,但这恰恰反映了民粹主义研究的表象化和亲资本化,我们不应局限于西方政治学对民粹主义的研究视角,而是要以唯物史观来审视不同现代化发展脉络中的民粹主义,在这个意义上,列宁对俄国民粹主义的批判将我们带回了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形态更替和阶段演进的基本立场。
三、历史性与现代性:构建原初与次生形态民粹主义的联系
西方学界对民粹主义的研究一般会追溯到美国的“人民党运动”。在俄国民粹主义特别是自由民粹派与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进行激烈论争的同一历史时期,随着南北战争的结束和南方重建工作的展开,特别是以电气化为特征的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推动,美国进入了高速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历史时期。“作为整个政治制度基础的农场主的中小土地所有制,正逐渐被大农场的竞争所征服,同时,在各工业区,人数众多的无产阶级和神话般的资本积聚第一次发展起来了。”19世纪80年代,针对农产品价格的下跌、农作物歉收以及信贷不足等问题,农场主联盟成立,并于90年代初发展成为独立于民主党和共和党的第三大党——人民党。1892年,人民党制定了奥马哈政纲,该政纲斥责民主党和共和党对建国精神的背叛,并提出银币扩张供应、累进税制、铁路国有化等要求,这些要求得到了人民的支持,使其在1892年的选举中获得胜利,成为首个突破美国两党的第三大党。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人民党内部陷入“融合派”和“中间派”在路线上的斗争。在1896年大选中,人民党决定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威廉·詹宁斯·布莱恩,随着布莱恩竞选失败,人民党在人民心中的形象受挫,影响也大不如前。就这样,轰轰烈烈的美国“人民党运动”消逝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简要回顾美国“人民党运动”的历史可以发现,俄国和美国原初形态的民粹主义虽然分别诞生在具有重大文化差异的两个国家,但共享了一个总体特性,即两国民粹主义的理论和运动都是对资本主导的现代化进程的反应,都包含对资本现代性的审视和拒斥。这一总体特性具体体现为以下三个方面:其一,从历史情境来看,两者都起源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主导的工业化、现代化进程,正如《共产党宣言》1882年俄文版序言同时提到的美国和俄国那样,在第二次工业革命后期,美国扮演着资本主义工业化与现代化领头羊的角色,而俄国此时也搭上了工业化的末班车,由此形成了工业对于农业的冲击;其二,从对待资本的态度来看,两者均对资本或垄断资本持警惕和拒斥态度,美国“人民党运动”提出的奥马哈政纲,表现出对“华盛顿精英”、工业资本家以及“东岸金融家”的强烈不满,与此相应的是俄国民粹主义运动提出的依托农村公社跨越资本主义阶段的设想,两者总体上都表现出对工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的批判;其三,从阶级立场来看,两者均代表以农民阶级或农场主为主的社会利益群体,俄国民粹主义运动实际上是由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领导的,但在运动中他们呼吁俄国广大农民参与斗争,就本质而言他们代表的是农民小资产阶级的利益,列宁将俄国民粹主义的本质归结为“农民社会主义”就鲜明体现了其阶级立场,美国人民党主要由面临农产品歉收、价格下跌等问题而联合起来的农场主组成,代表了在工业化、现代化冲击下农业生产者的反抗。概言之,俄国和美国的民粹主义运动均是在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中产生的历史现象,这为我们分析当今西方民粹主义提供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
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强调政治与经济具有紧密相关性,并且试图从经济基础去理解政治现象的研究方法。虽然随着1896年美国人民党归入民主党、1923年俄国社会革命党解散,发端于俄美两国的原初形态的民粹主义逐渐消失,但只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仍然是现代化进程的主要推动力量,民粹主义就会在现代化进程中周期性发作,资本主义社会矛盾尖锐化的时期,就是民粹主义大爆发的时刻。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2016年特朗普上台、2020年英国“脱欧”公投以及欧洲各民粹主义政党在大选中的崛起,都表明了民粹主义是作为对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的反应甚至反抗而存在的。具体而言,自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来,欧美各国民众生活水平下降导致其对本国政府产生怀疑,民粹主义势力趁机煽动民众对社会现状的不满情绪并将矛头指向金融资本、移民问题、全球化进程等,在对待这些议题不同态度的基础上形成了民粹主义左翼与右翼的政治分野。左翼民粹主义的代表力量包括“不屈法国”运动、德国左翼党、西班牙“我们能”党、希腊激进左翼联盟等;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包括英国独立党、法国国民阵线、德国“爱国欧洲人反对欧洲伊斯兰化”运动、奥地利自由党、荷兰自由党等。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兼具左翼与右翼议程的民粹主义政党组织,如意大利的“五星运动”党,在环保问题上该党属于左翼,但其贸易保护主义、反对难民的立场又颇具右翼色彩。正如列宁对俄国民粹主义的批判中所揭示的一样,当今世界各国的民粹主义都具有空想主义的色彩,它们无法聚焦于资本主义的阶级矛盾,反而转移了斗争的方向、分散了无产阶级进行联合的力量。
与列宁的研究视角不同,当今西方学界对民粹主义的认知基本继承了1967年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召开的以“定义民粹主义”为主题的国际学术会议的观点,即民粹主义是一种前现代或者现代化转型初期的现象,民粹主义形成的原因在于“缺乏社会政治现代性和市场经济”,也就是说,民粹主义是资本主义现代化发展不成熟的表现,随着市场经济的完善和政治民主化的推进,民粹主义将不再具有反资本主义的特征。笔者认为,起始于法国政治革命和英国工业革命的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虽然仍在进行中,但在西方发达国家早已进入成熟状态,因而其不仅是前现代的产物或现代化转型初期的现象,还是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同频共振的伴生物。当前,学界普遍认为发端于俄美的民粹主义两条路径互不相干,俄国的民粹主义运动最终销声匿迹,而美国的“人民党运动”是当今世界盛行的民粹主义运动的源头。但是,从列宁秉持的唯物史观出发可以看出,无论是19世纪八九十年代处于封建制度向资本主义制度转型时期的俄国,还是处于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美国,民粹主义都是资本主义现代化制造的边缘群体对资本制造的社会不公的反抗,民粹主义的“历史性”与“现代性”由此被贯通起来。
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为构建俄国和美国民粹主义——传统意义上被认为是互不相干的两个思潮之间的逻辑联系提供了可能性,这种联系是以现代化进程为中介的,同时也是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演进理论的生动说明。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曾对社会形态演变作了经典表述:“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希腊罗马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就全世界范围而言,人类社会的演进遵循着五种社会形态依次更替的规律,但就某一国家或地区而言,情况可能会发生变化。因此,处于同一时空的两个国家或地区可能并不属于同一时代,“时代”问题也并非一个单纯的时间、空间问题。实际上,马克思从未将“历史”理解为单纯的时间与空间,而是理解为在时间与空间中不断生成、变化的事物。由此,马克思创造性提出了“地层理论”,即在世界历史发展过程中以时空作截面,可以得到所处时期不同的社会形态。正如马克思在《给唯·伊·查苏利奇的复信》初稿中指出的那样:“各种原始公社(把所有的原始公社混为一谈是错误的;正像在地质的层系构造中一样,在历史的形态中,也有原生类型、次生类型、再次生类型等一系列的类型)的衰落的历史,还有待于撰述。”其中,“层系构造”和“形态”两词,马克思均使用地质学概念“formation”来指代,表明人类社会形态的演进与地层构造的演变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俄美民粹主义正是在同一时空、不同时代下产生的。当时的美国是世界上发达的资本主义工业化国家,而俄国还保留了原始形态的农村公社。发端于俄美的两种民粹主义在一般社会形态发展过程中处于一前一后,但都是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一种反映,联结二者的中介就是资本主义现代化。面对资本主义主导的现代化进程,俄国民粹主义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步入现代化,而美国民粹主义要处理的矛盾是如何规制现代化。换言之,二者均认识到资本主义主导的现代化进程的两重性。列宁指出,在1848年革命结束之后,“赫尔岑的精神悲剧,是资产阶级民主派的革命性已在消亡(在欧洲)而社会主义无产阶级的革命性尚未成熟这样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代的产物和反映”。虽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推动了生产力的进步,然而,资本主义主导的现代化进程并没有带来人的解放,寻找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发展道路便成为当时俄国知识分子孜孜以求的事业。当代西方民粹主义运动仍然是利益受损群体对资本主义主导的现代化进程的一种回应,这种回应没有超出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制度框架,因而并不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反题”,只是一种补充,虽然它们高举“人民”的旗帜,却是最大的保守派。“这些自以为是狼、也被人看成是狼的绵羊”的“咩咩叫声”并不能撼动资本主义制度。
封建的俄国所残留的农村公社实际上是“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内容,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俄国民粹派尝试以村社为基石迈向社会主义必然是荒谬的空想。但是,公社的确是马克思在总结巴黎公社经验时着重指出的未来社会的组织形式,这是因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及其促成的社会形态的演变,原始社会的要素会在现代化进程发生根本变革的阶段——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阶段——获得复活与新生,从这个意义来说,列宁对于俄国民粹派的批判具有双重思想史效应:一方面,为马克思主义现代化方案在东方落后国家扎根并开辟现实路径指明了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方向;另一方面,为构建原初和次生形态的民粹主义之间的逻辑联系,即民粹主义是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的产物,提供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视野和方法论支撑。
[作者简介]: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课高精尖创新中心。
[文章来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4年第2期